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一层鱼肚白,晨星尚未完全隐退,长安城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青色中。徐镜已策马赶至宫城门前。
巍峨的朱雀门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肃穆而庄严。门前已有不少官员等候,或低声交谈,或整理衣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
本朝定制,小朝会仅限三省六部九寺等核心机构正四品以上重臣参与,专议军国大事。大朝会则百官皆可列席进言。此外,皇帝亦常不定时召见各部官员奏对。
今日正是小朝会。
“陛下驾到——!”内监尖利悠长的传喝声划破殿前的寂静。
殿内百官,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皆整齐划一地俯身下拜,山呼万岁。
女帝元照凌身着赤金织锦的曳地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翱翔的鸾凤,裙裾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步履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转身落座时,宽大的裙摆如流云般铺展开,仿佛能听见衣袂破风的锐响,凤眸扫过阶下群臣,自有一派君临天下的气度。
朝议按部就班。工部率先出列,详细禀报江南水灾后堤坝修筑的进展。女帝端坐于上,凤目微垂,听得极其仔细,不时发问,从石料采购、运输路径到民夫调配、钱粮支用,事无巨细,直问得工部侍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虽勉力应答周全,仍显局促。女帝听罢,又提点了几处要害,语气虽不严厉,却字字千钧。
吏部、户部、兵部……各部依次奏报,女帝皆一一垂询,或褒或勉,或询或责,殿中气氛肃穆,针落可闻。
轮到御史台时,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御史大夫曲直手持玉笏,沉着脸出列,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责难:“启禀陛下!昨日长安西市,光天化日之下竟发生当街毒杀之骇人惨案!现如今长安城中已传的沸沸扬扬,民众人心惶惶!然,主理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徐镜,”他目光如炬,直射向站在队列中的徐镜,“查探至今已近一日夜,竟仍无凶徒踪迹,亦无明确线索上报!此非懈怠渎职,又当何论?老臣恳请陛下,速速下旨,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查,查明真相,以安民心!”
曲直年逾七十,历仕三朝,素来以耿介迂直、不避权贵闻名,是本朝著名的“诤臣”,朝中大小官员鲜少有没被他弹劾过的。他对徐镜的成见由来已久,始终认为她年轻识浅,又是女子之身,难当司法重任。当年徐镜初入仕途,任刑部郎中时,几乎日日都能收到这位老御史措辞严厉的弹章。
徐镜闻声,神色不变,从容出列。她迎着曲直逼视的目光,声音清晰平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陛下明鉴。此案案发至今,尚不足十二个时辰。查案缉凶,如同抽丝剥茧,本就需要时间详查细究。大理寺上下自案发伊始便竭尽全力,封锁现场、验尸取证、排查人证、追踪线索,不敢有丝毫懈怠,绝无渎职怠慢之举!”她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殿中诸臣,继续道,“案发后,大理寺与京兆府已第一时间封锁现场,控制相关人等,竭力将案情影响降至最低。待此案水落石出,真凶伏法之日,微臣亦将协同京兆府,向长安百姓公布案情真相,以正视听,平息坊间无稽之谈!”
京兆尹杜慎平和大理寺卿陶穆清也立即出列,躬身应和:“臣附议徐少卿所言。”“大理寺定当竭尽全力!”
御座之上,元照凌凤目微眯,掠过阶下那位梗着脖子、一脸执拗的老臣,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曲老头,真是数年如一日地盯着阿镜不放。阿镜自入仕以来,哪一件差事不是办得滴水不漏、漂亮利落,偏生入不了这老顽固的眼。分明是偏见作祟!
女帝面上波澜不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徐爱卿所言甚是。此案案发未久,大理寺与京兆府处置得当,此时便令三司介入,未免操之过急,亦有损有司威信。曲卿所虑虽出于公心,然确是多虑了。”她目光转向徐镜等人,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朕相信大理寺与京兆府必能恪尽职守,查明真相,还死者以公道,还长安以安宁!”
言罢,她不着痕迹地向侍立身旁的内监总管使了个眼色。
内监总管心领神会,不等曲直再开口反驳,立刻上前一步,运足中气,高声唱道:“诸卿——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曲直张了张嘴,满腹的诤谏之言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得将笏板重重一收,憋着一口气,随着众臣躬身行礼。
散朝的钟磬声悠扬响起。徐镜快步追上大理寺卿陶穆清与京兆尹杜慎平,简明扼要地将昨日查案所得的关键线索及疑点向两位上官做了汇报。
陶穆清对徐镜的能力向来信任有加,捻着胡须,只沉稳地叮嘱了一句:“你只管放手去查。旁的压力自有老夫替你顶着。”
杜慎平则听得连连咋舌,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忧色:“徐少卿,此案关乎京畿安定,务必尽快啊!”
正说着,曲直板着脸从三人面前走过。他脚步微顿,皱眉看着徐镜,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两声,终究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道挺直却略显孤倔的背影,径直向宫外走去。到底是七十多岁的老臣,纵使心中再不满,也做不出当众叱骂年轻官员的失仪之举。
三人行至宫门口,陶穆清似乎还想再嘱咐徐镜几句,目光却瞥见女帝身边最得力的凤仪女官——尚宫夏听琴正穿过人群,步履匆匆地向他们这边走来,心下便知女帝定是有话要单独交代徐镜。
他当即会意,拉着意犹未尽的杜慎平道:“杜府尹,关于昨日同京兆府协同的那几处,还有些细节需与您再议议,不如我们边走边说?”杜府尹也看到了夏尚宫,心领神会,两人便先行告辞离去。
夏听琴快步走到徐镜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脸上带着亲近而不失分寸的笑意:“徐少卿,陛下遣奴婢前来传几句话。”
徐镜颔首:“夏尚宫请讲。”
夏听琴压低了些声音,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和安抚:“陛下说,曲御史年高性直,素来如此,让少卿您不必将他今日之言放在心上,徒增烦扰。陛下还说,”她抬眼看了看徐镜清冷依旧的面容,语气更加柔和,“您只管一心查案便是,天大的干系,自有陛下为您担着。”
徐镜闻言,清冷的眸底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多谢夏尚宫转告。”她顿了顿,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促狭,轻声问,“陛下原话……真是这么说的?”
夏听琴无奈地笑,声音更低了几分:“瞒不过少卿,陛下原话是:‘那老顽固,年纪越大越爱钻牛角尖!就知道盯着我们阿镜挑刺儿!别理他!有朕在,看谁敢为难阿镜!’”她模仿着女帝那带着几分娇嗔又霸气十足的语气,自己也忍不住莞尔,随即正色补充道,“陛下还说,知道少卿公务繁重,待此案了结,少卿得空的时候,定要请您入宫喝茶叙话。”
徐镜心头微暖。她与元照凌自幼相伴,情同姐妹。那些年一同在深宫读书习字、嬉笑玩闹的少女时光仿佛就在昨日。即便如今即便元照凌登基为帝,君威日重,徐镜也出仕为官,二人相见日稀,这份情谊,却始终未改分毫。
她微微颔首,声音柔和了些许:“有劳夏尚宫转告陛下,徐镜明白,谢陛下体恤。待案情稍缓,定当入宫请安。”
夏听琴含笑告退。徐镜收敛心神,迈着沉稳的步伐,转身走出了宫门。
晨曦终于刺破了最后一层青灰的云翳,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宫前广场平整如镜的青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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