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巳时刚过,城东郭府的宅院内,雪积地面薄薄一层,人行其上,咯吱作响,刚下朝回来的郭禹,大肚便便,留下一列深浅不一的鞋印,他挥手打了打官袍上淋的雪。
刹那,一个身形敦实的中年仆役,哈着腰,不慌不忙地快步上前,迅速从葛袄的内侧掏出一封用油纸严密包裹的信件,“老爷,到了。”
飞檐沿天际缓缓攀升,越过庭中二人,越过覆雪的屋顶与街巷,伴着呼啸风声,天地被狂舞的雪花填满。须臾,雪花飘散,落在厚重的青瓦上。寿光殿偏房,几位朝中重臣围坐梁帝身边,商讨着西陲军饷调配、农事仓储筹备等要事。
待议得稍有眉目,众人暂作休整。祁琛起身,活动着久坐而生硬的筋骨,漫步至单坡顶下。他负手而立,望着远处飞雪,一行宫人顺着长廊徐徐走来,他扭头看清来者,一晃讶异之色后对向他行礼的人道:“公主又送点心过来了呢,殿下实在是有心。”
领事的亘义佝着背,毕恭毕敬道:“各位大人都是朝中栋梁,为社稷劳心劳力,殿下念着大人们的辛苦,略表心意,那也是应当的。”
祁琛笑着让路,宫人端着食盘如鱼游水,他则再度看向天际,宫墙把一道道雪线映红,雪纷纷,在窗外交叠磋磨,一大片带着天际幽蓝的白光毫无遮挡地磅礴照进,槛窗前倚在榻边的女子,罩了件七彩莲纹白狐皮里的鹤氅,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投下半扇淡淡的阴影,萧徽柔撑着头,问:“送到了?”
亘义:“是。”
嬷嬷捧着暖手炉趋前,大铜火盆通红的炭火熊熊燃烧。嬷嬷轻声道:“公主,您这点心都送大半月了,往后还要接着送吗?”
萧徽柔悠然道:“要的。”
第二天。
金桃挥着笤帚扫着门口的积雪,呵出口白气的功夫便瞧见亘义两手拢在袖中,朝这边赶来,头也没抬地与她擦肩而过。
“公主!”亘义先是虚作一礼,而后将拢着的大袖一展,露出藏在其中的一个白釉印花菊盘,盘子正中央,放着一块粉嫩的花酥,“这是郭大人留的。”
亘义困恼道:“他平常那份都吃完了,今日不知为何留了一块。”打送点心起,萧徽柔就特意嘱咐过他专门留意两个人,一有风吹草动都要禀告她。
萧徽柔迅速接过盘子,端详着那块花酥,忽儿两手将其轻轻捏起,稍一用力,花酥一点点挤成碎屑,洋洋洒落,接了满盘。萧徽柔垂下眼,若有所思,低声呢喃:“……回来。”
她又道:“回来了!”
仿若积郁的狂澜乍起,显现最末的凶浪。
酉时过半,浣萝,长乐宫的掌事侍女,蜂腰削肩,乌油螺髻,穿一袭深绯色交领窄袖短袄,领口与袖口处,用白色兔毛滚边,毛茸茸的,下搭一条藏青色高腰褶裙,走起路来,上面绣的卷草纹起起伏伏,像会动似的,而手中捧着的乌木托盘,纹丝不动,她欠了欠身道,“公主,大臣们遣人送了些礼来,都是些字画之类。”
萧徽柔看着上面整齐码放的几卷轴子,忖了忖,道:“是谁送的?”
“回公主,有太仆卿窦大人,中书侍郎司大人……”浣萝有条不紊地报着。
萧徽柔随即吩咐一旁的着蜜合色短袄的人:“金桃,你去仔细记下,什么东西是何人所赠,每日呈予我过目。”
像一个开端。消息似屋外卷成筒状的雪,越来越多的官员竞相效仿。众人皆知,梁帝的四个女儿里,嫡长公主萧徽柔最为得宠,恩宠甚至超过皇子。那些没受她恩泽,却也盼着能在宫中谋得一席之地的小官,也纷纷开始四处钻营。
是日,梁帝传萧徽柔到光寿殿用膳,嘴角噙着笑,调侃道:“你如今很受欢迎。”
萧徽柔未动箸,道:“不过是大臣们厚爱,全托父皇的福。”
梁帝夹起一筷鱼脍,漫不经心地说:“那些点心,是你教他们做的。”
帝王的言语不存在询问,只有独断及肯定。
萧徽柔心中一揪,面上平静如水,她又怎会不知,梁帝这是在提点她。
短暂的停顿后,梁帝接着夸了句味美,萧徽柔笑道:“父皇若是喜欢,儿臣再做些送来便是。”
“那点心的形状倒是独特。”梁帝又添了一句。
萧徽柔淡笑不语。
少焉,梁帝神色稍敛,瞧着她的眸子说道:“你母后近来身子愈发不好了,你要多陪陪她。”
萧徽柔垂首应道:“是,儿臣明白。”
她也想去。
可一站在殿前。
她就不敢再进一步。
恐梁后看到她更是伤心。
萧徽柔盯着案上的册子,一动不动,还复盘着那顿饭,缓缓回神,慢条斯理地翻了页,看到下面的个名字,目光骤缩,忙道:“金桃,把郭大人送的礼取来。”
金桃不敢耽搁,将东西呈到她面前。是一个黑中透红的檀盒,打开看里头存着叠纸,全是可以临摹的佳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萧徽柔用视线研究了番,手不自觉地在盒子上摸索起来。
碰到盖子内侧时,心道不对,她指腹一滑,板子向下缩去,紧接着,一张信纸飘然而落。
萧徽柔的呼吸一促,拾起信纸,瞪着上面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手止不住地轻颤。信上写着:“往来联系,可到黑水,你去过的。”
看到“黑水”二字,萧徽柔意外地笑了。
她没想到,黑水都为元旻效命。那地方,还是她大学研读梁史时,偶然在古籍上读到的。可惜关于黑水的记载少之又少,只知道那是个以质库为掩护,四处贩卖情报的组织。当初出宫那趟,也是抱着孤注一掷的成分。
同一时辰,交易乃寻常。在城东与羊家府相邻的,是一座与它平分秋色的宅院。
宏厅中,单家大少爷单雎神经质地来回走动,他一身蟹壳青锦衫,束一条红黄双环如意绦带,圆头猿背,一指手背身后,另指抬起的手,食指轻勾,不停拨弄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话冲坐在主位上的家主,道:“爹,这东西要不要和太傅商量?”
单铎眸色一暗,沉声道:“不用。”
“为何?”
单雎拧眉道:“若届时出了变故,好歹有人兜着。”
“不,”单铎裁断道,“毕竟,我们姓单,他们姓谢。当下,东宫虚位以待,往昔绕着太子运转的一众官员,皆无所事事,正是关键时候。他谢傅老了,行事愈发保守。这东西要是给他看白白浪费了!”
“把他拉下来,我们单家就可以上去。”单铎狠厉的眼中传递出迫不及待的贪焚与野心,**一接力一交棒,在告诉他,在告诫他的儿子,世家的香火永不停歇,门第的光辉永不可衰。
此夜。单家的灯火未熄,人亦难以入眠。
早朝。
吵的不可开交。
北方与大魏交界地带,土地广袤,但百姓却常流离失所。毕竟灾祸频发,虽眼下两国局势看起来稳定,可终归不太平,商人都不敢来,发展极为滞后。
于是梁帝打算在这增建佛寺,一方面能让难民有活干、有饭吃,还能借佛寺设粥棚、医馆,稳定人心,避免他们闹事;另一方面,也能彰显皇恩,巩固边境。但建寺得花大钱,光这一点就有得争。
管财政的官员极力反对,直言国库不宽裕,到处要用钱,此时建寺会让财政雪上加霜。而笃信佛教和想讨好梁帝的官员则支持,称佛法能庇佑国家,建寺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不能因怕花钱就不做 。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吵的最凶的就属羊庭奕和桓昀。
等朝会散去,两人还在置气。
火药味太冲,萧徽柔一言未发,退出大殿时,发现单铎朝寿光殿走去。
她也正准备去那。
看来得稍作推迟了。
犹豫间,一个大摇大摆的红影呼哧而来,正是桓昀。他怒眉嗔目,走到近前,高声道:“公主!”
萧徽柔微微回礼:“桓大人。”而后轻声问道,“您是找陛下?”
桓昀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
“那恐怕不太方便,单大人已经进去了。”萧徽柔歉意告知。
“单铎?”桓昀听闻,古怪地眼珠子乱溜。
萧徽柔先行离开,她身后,桓昀还站在那。
倘若没错,金桃看到她好看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往上轻轻一提,分明就是一丝瘆人而又超乎美丽的微笑。
这危险神色,全然不该出现在她家公主脸上。
希望是她多虑了吧。
“听说了吗?桓大人进宫都五日了,一直没出来!”御厨的大太监压低声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尚衣局的女官连忙点头,神色慌张:“是啊,也不知到底犯什么事。”
“淑媛娘娘想见陛下,都被挡了下来,这会儿还在殿外候着呢!”另一个小太监忍不住插了一句。
金桃将在外传得人尽皆知的消息,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公主,桓家这会怕是凶多吉少!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该有点确切消息吧。现在人还被关着,一点风声都不透,桓家老夫人都往宫里跑了两三回了,一把年纪,每次都忧忡忡地来,又满脸失望地走,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萧徽柔指尖一松,书卷落定在案几上。她裹紧鹤氅,推门而出,凛冽寒风扑面而来,残雪在风中打着旋儿。她眯起眼,笑道:“金桃,走吧,我们去帮帮娘娘。”
寿光殿外灰蒙蒙的,萧徽柔头一次觉得这座宫殿如此之大,大到阶下站着的两个人在茫茫天地间能如此渺小。走近了,她才看清那是桓栀。她还是那么美,只是苍白的脸颊上多了几分憔悴,眼角的细纹在瑟瑟寒风中显得深刻。
萧徽柔行上前,轻声道:“娘娘,雪大天寒,您快回去吧。我帮您问问劝劝父皇。”
桓栀身侧的侍女杏宜抢话道:“公主,陛下一直没见人,娘娘已经在这儿等了快三个时辰了。”
萧徽柔嘴角上扬,流露一抹安抚的笑:“那我要是进去了,娘娘可就要回去了哦。”
桓栀抬眸,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望着萧徽柔转身走向寿光殿,大太监见她走近,赶忙上前传话,很快便将她领了进去。桓栀仰首看到最后,庑廊下皑皑雪落,手中攥紧的帕子被绞得褶皱横生。
殿内,烛火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通亮,连平日里昏暗的地方都没放过。梁帝身着白袍、头戴白冠,仿若他正是这天的儿子、大地的主宰。萧徽柔声调拨高道:“父皇!您是在等谁来吗?”
梁帝猛地沉下脸,横声质问道:“太子被废,最后一面,你是见过他的。”
萧徽柔一字一顿:“父皇,如今已没有太子了。”
尽管梁帝高坐主位,她只是站立在下,但萧徽柔身姿笔挺,毫无惧色,侃侃而谈,“世家猖獗,若再不动,梁国的江山、天下的百姓,该复之何方。父皇,我知您一直有所忌惮,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不顺水推舟,彻底除却心腹大患?”
她微微俯身,姿态放低,“您用兄长,不正是因为中宫无世家势力渗透?”声音也随之轻柔下来,“我又何尝不可?”
说着,她抖了抖手,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几样物件,慎重呈上。
烛光闪烁不定,火苗忽明忽暗,在空气中轻微晃动。那三样东西在明黄的光线中若隐若现,殿内的人影也开始模糊不清。很快,最后一丝光亮消失,陷入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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