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渐停后,阳光破云而出,洒下余晖,秘狱锈迹斑斑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快看!桓大人出来了!”一名侍卫眼尖,指着前方喊道。
御街上,桓昀头戴的进贤冠歪向一边,冠两侧的黑介帻也已松开,皱巴巴地耷拉着。他脚步虚浮,像不会走路,颤颤巍巍地望向天边。刺眼的阳光让他难以直视,而他肩上那件厚重的朝服,同样刺痛了旁人的眼。
萧宏急切上前扶住:“舅舅!”
桓昀转头看他,目光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萧宏脸上,嘴唇哆嗦着,嗓子里似被烈火炙烤:“宏儿,走,快走!”
萧宏猝不及防,扶着桓昀的手不自觉加重力道:“舅舅,到底出了何事?”他边说着,边示意侍卫打开马车车门,将桓昀小心搀扶进去,隔绝外头一切。桓昀才猛地握紧拳头,重重的从鼻腔哼出一声:“定是单铎!”
“那日朝后,他一离开寿光殿,我便被陛下幽禁,定是他污蔑的我通敌,说我为你揽握兵权!那老贼平日里装得一副独善其身的模样,没想到在背后捅刀子,如今东宫无主,视你我为眼中钉,定是他向陛下进的谗言。”
萧宏看向窗外确认无人后,压低声:“舅舅你,你真做了吗!”如果没有一些有力的证物,光凭他一张嘴,单铎也不敢随意污蔑。
桓昀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对上萧宏:“宏儿!你舅舅我不是老糊涂啊!”
当心腹来报,听到这个消息时,单铎正悠然地躺在府中花园的亭子里品茶。手中的茶盖“啪嗒”一声一翻,死磕在茶碗边缘,哑炮炸响道:“桓昀放出来了!”
心腹告诉他千真万确。
“怎么放出来了呢?”他想不明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心腹带来第二个消息:“老爷,太傅被宣召进宫了!”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宫中陛下身边那位颇有权势的大太监亲自前来,带来第三个消息:“单大人,陛下宣您即刻进宫。”
等进到宫中,单铎见到梁帝,梁帝蓦地转身,将手中几样物什狠狠扔在地上,“扑通”一声单铎跪地,膝盖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急切地翻开一本册子,再翻,再看,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臣冤枉啊,这皆是奸人伪造,蓄意构陷臣下!单家数代人,耿耿忠心,日月可鉴,一心只为江山社稷,黎民苍生,殚精竭虑,从未有过半点私心杂念!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还臣清白,还单家一个公道啊!”
随着单铎的翻动,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册子上罗列的龌龊事,尽是世家一党的罪行,却没有一条与桓家相关。他明白了,“陛下!这定是桓昀的报复!您看呐,上面全是我们,独独没有他!陛下,您一定要明察啊!”
单铎声嘶力竭地呼喊,愤怒与恐惧促使他挤作一团的五官抽搐。
梁帝神色冷峻,目光如隼般瞥向单铎:“名册之上不见桓家踪迹,但眼前这些铁证如山,桩桩件件俱在,你且说说,该如何自圆其说?”
晒了一日太阳,雪融成水,谢家和单家一党涉嫌贪污等罪名的消息,就像那水,顺着路势潺潺流淌,底下沙石粒粒分明,无一丝杂质,时而湍急,时而舒缓,迅速传遍朝野。
大家都说要变天了。
梁帝的案几上,折子层层堆叠,愈发高耸,其中半数是那些平日里积怨已久的官员趁机弹劾,另一半则是谢单两家及其党羽极力劝阻的上书。
他却并未翻开其中任何一本。
与此同时,傅勰和单铎被收押在牢中。牢房墙壁上渗出的水渍曲折而下,形成一滩滩浑浊的污渍。单铎跪坐草席,扒着铁栏道:“太傅,这下可如何是好!陛下这次动真格了!”
谢勰闭着目,没什么情绪地问:“你干了什么蠢事?”
单铎心虚地说:“前几日,单雎当值的时候,收到一封信,上面是桓昀与大魏皇子通敌的牒文,那印章看着不像是假的啊。”
“太傅!太傅!怎么办!怎么办啊!”单铎像发疯一般,双手紧紧握住铁栏,拼了命地摇。
谢勰睹视着晃得哐当响的铁栏,静如山。
根连株逮,近来太后所居的乐寿殿也不得安宁。单夫人心急如焚,接连几次欲入殿面见太后,均被侍从无情阻拦。不仅如此,向来在太后面前极受宠爱的贵嫔娘娘,此番也被拒之门外,吃了好几碗闭门羹。
萧徽柔特寻来宫中香官,依古方制成安神香,紧着差人给太后送去。
朝堂。
应了崩堤之水,局势愈演愈烈。
两个重臣被关,却无半句后文,杳无音信。
没人坐的住。
也不知牵连的下一个会落到谁头上。
班列之中,一绯袍中年官员上前奏道:“陛下,太傅与特进无端被拘,朝堂震动,人心惶惶。然此事迄今毫无定论,臣以为,此关乎二公之清名,亦系我朝律法之公正。若就此搁置,不明不白,恐寒百官之心,损朝廷威望。伏望陛下圣裁,彻查此事,以正视听,还朝堂清明,安臣工之心。”
他的话音还在殿内回荡,羊庭奕便冷哼一声:“彻查?谈何容易!单、傅二人党羽之多,受过他们提携的官员不计其数。此时叫嚷着彻查,莫不是某些人想为他们开脱?”
听这话,屏障后的人凉凉一笑。
桓昀见机,拔刀相助道:“令公所言极是。此事不可轻易而行,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中年官员面色一沉,缄默不语,退了回去。
郭禹稳步走出,不紧不慢道:“陛下,真相未明,不好妄下定论,二位大人在朝中多年,劳苦功高,即便有罪,也该有个公正的审判。”
梁帝睥睨众臣,道:“朕是有意查此事的,各爱卿又有何合适的人选,谁能担当此重任,为首彻查呢?”
萧宏昂首道:“父皇,儿臣愿意。”
梁帝眼皮一抬,眼神里,不加掩饰地透露出深深的轻视。萧禅站在一旁,微微动了动身子,急得看向梁帝,立马按捺住了嘴。
中年官员阔步而出,向梁帝行了个大礼,拱手说道:“陛下,臣举荐廷尉卿袁大人,他为官公正,刚正不阿,又在司法刑狱方面经验丰富,定能在彻查中秉持公正,不偏不倚。”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有人立刻站出来反驳,那人双手挥舞,神色激动道:“袁大人与这两家交情匪浅,怎能担此重任?臣举荐都官尚书夏大人,他行事严谨,在朝中也并无党派纷争,才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另一边出了个官员高声道:“不行不行,夏大人官职毕竟较低,恐难以服众,为首彻查怕是不妥。”
接着“不行”二字持续,如浪潮般涛涛不断。一位又一位官员站出,唾沫星子横飞,举荐着自认为合适的人选,却又无一例外地被驳回。
唇枪舌剑间,炽热的争辩声势要掀翻大殿的穹顶。
而肃立在前排的萧宏,听着毫无结果的争论,心中升起几分底气。
“各位——”
骤然响起的女声,瞬间压过所有的嘈杂。
这声音像一裂惊雷,吓得众人浑身一震,又像山间清泉,洗得众人燥热的头颅一凉,霎时静了下来。
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那绘着秀丽山水翠谷松风的屏障后,缓缓步出的人,如同宫墙高树之上初绽的红梅,冰雪之间,纵汝何谁,自能引人瞻顾。萧徽柔走向大殿中央,她一头乌发如瀑,柔顺地披散在浅蓝的大氅上,几缕碎发被精挑出,用红色的丝带束起,丝带末梢缀着的珍珠,贵气逼人,发间,斜插着一支木簪,簪身修长,肌似羊脂,恰似雪莲模样,一步沉一步,鞋踏心坎上。
“公主。”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如同星火燎原,在大殿内此起彼伏地响起。
“公主!”
“公主?”
萧徽柔秋波湛湛,傲视群臣,道:“各位大臣,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不如定我来主理如何?”
这可得了,群臣顿时炸开锅。桓昀唇下那颗黑痣气得直抖,上前一步,拱手道:“公主,此事万万不可!您乃女子,且尚未及笄,这朝堂之事,岂是您能插手的?这绝非儿戏啊!”
“是啊是啊!”众人终于一辞同轨,反对之声不绝于耳。
萧徽柔向前走了两步,笑了笑道:“诸位嫌我是女子,未及笄,便不能插手朝堂之事。可数月来,是谁在这屏风后,为诸位出谋划策?又是谁的建议,被你们欣然采纳,奉为圭臬?”她声音激昂,雄雄直视着高冠博带、神情犹豫的臣子,“那时,你们可曾质疑过我的身份?可曾觉得我不配?如今,我愿担此重任,你们却百般阻挠,究竟是质疑我的能力,还是在否定自己当初的选择?”
她眼神从桓昀的脸上扫过,继续往下走,环顾四周,那些原本叫嚷着反对的大臣,此刻被她的一番话怼得哑口无言,笏板欲落,前前后后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我乃天子之女,与诸位世家大臣皆无瓜葛,行事公正,无所偏私。今日,我便要领下此事,若有谁觉得我不配,觉得我会包庇何人,大可站出来!”她掷地有声道。
无人再谏。
萧徽柔快步上前,层层叠叠的裙摆如流霞飘动,她微微仰头,目光掺杂着期许,在二人脸上游移:“皇兄,你们觉得呢?”
萧宏垂眸避开萧徽柔的目光,喉结上下滚动,唇线紧抿。萧禅愣在原地,嘴唇轻颤,脚尖下意识地蹭着地面,不敢直视萧徽柔的眼睛 。
梁帝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大殿中的女儿,不见喜怒,捉摸不透,良久,他轻轻敲着龙椅的扶手,道:“既然无异议,那便由公主来办。”
萧徽柔侧身面向朝堂,众臣先是神色各异,有惊讶、有不甘、有迟疑,而后,众人拖沓地弯腰屈膝,长袍下摆拖地,陆续跪拜,参差不齐的领命声响起。
唯末排一道身影动作俐落,孟九嵩身形迅速下沉,腰杆挺得笔直,全力高吼:“臣等遵命!”
“臣等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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