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子念起先只是带着一点羡慕看着候机楼外的那个人。因为她也想这么放肆。都不必走到雨里,只要站在潮湿的空气中,身上染上一些雨的荤腥就好了。
那人侧过脸,含了一支烟。打火机的火光在他唇边倏忽亮了一下。暴雨的幕布里,鼻梁与眉骨的骨骼结构好看的有些邪性。却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谈子念认出是谁,下意识就想转身。不想被他认出来是昨晚那个放肆的、没有吸引力的醉酒女人。谈子念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大概就是这么个印象。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印象全无。
就在这时天空中轰然又一声雷暴。雨幕瞬间更密。那人恰好转身过来,撞入谈子念还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四目相接,浓眉突然一抬。谈子念于是知道,他认出来了。
他目光一虚,眉微皱,似乎在考虑什么,又好像在犹豫。燃到一半的香烟抵在指间,溶溶地盘旋着烟气。
怎么还为难上了?谈子念突然有点难堪。她不想被误会,她早就没有那个想法了,本来就只是心血来潮。宕机两秒的大脑突然重启,她抬起手,做了一个点火的姿势。
假装这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后脑,只是想要找机会借火而已。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玻璃,指了指右边,示意她出来。
子念下意识跟过去。原来那有个停用的登机口,旁边开了半面窗户,刚好可以翻出去。
当然,前提是如果忽略掉窗子前面那条警戒线。
黄色的封条明晃晃的提醒着危险,不容忽略。
此时那人也来到了窗户的另一边。看到谈子念停下来犹豫,他就退后了一步。
他的脸上这时候什么表情也没有,没有笑,也没有怂恿。吸一口烟,抬起眼,不带任何催促地看着子念。那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漠然一片,好像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明明是他把子念指引到警戒线前面的。这会儿却只是事不关己的等待着,看她自己要如何选。
最终守规矩的只有被独自留下的登机箱。
谈子念爬过窗子,才发现外边落地能有那么高。她踌躇了一下,那人伸手拉她了一把。手指温暖干燥。确认她落地站稳,即刻收回。
子念鼻腔里瞬间都是雨水后草坪特有的那种潮湿的草腥味,心里满是雀跃。
谈子念只摸到空的烟盒,这才想起来早上接到坏消息的时候,本来还剩下的最后一只烟就被她抽掉了。于是瞬间有点尴尬,一个试图借火的人却没有烟。显得多么别有用心。
还好他只是取出一支烟递给她,子念接过,放在唇间。打火机伸过来。她低头。
候机楼这时候里有人恰好远远看见这一幕,并不觉得这是两个陌生人,反而因为他们动作的默契以为这是一对结识多年的烟友。
雨仍在噼里啪啦的落。风吹得几次打不燃火。
谈子念到底经验不足,被他停住看了一眼,当下也没明白是要自己伸手的意思。
还是他伸的手。
这一次,掌心终于拢住一颗小小的火苗。谈子念也借由亮光看见了火机上印的金发裸-女的图案。她心里忽然轻轻的一沉,抬头,对面人俊朗的额面被鼻梁分界,成为明暗分明的两个断面。
她在期待什么呢?这分明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那她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烟被点燃,谈子念木然吸了一口。
忽然他倾过来。谈子念脑袋一控,下意识后躲。原来他却只是伸手帮她捏碎烟管里的爆珠而已。动作太大,倒让她脑袋里的那点胡思乱不打自招了。
抬头,看见他的喉结一滚。
“我想问,昨晚那个邀约是不是仍然有效?”
谈子念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远处轰隆一声,惊雷落地。她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黑眸,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致——可是为什么?他不是明明对自己不感兴趣吗?
明知道这是个浪子。明明知道这样的纠缠是危险的,谈子念却没有拒绝。接着她的下颌被轻轻捏住。不留余地的感觉令她不舒服,还来不及反应,带着薄荷烟味的吻落下来。
脑袋发晕。香烟的薄荷味令他们鼻息一致,好像本来就该浑然一体。她甚至不觉得多么陌生。但也不沉迷。她感觉对方好像跟她一样生硬。而她过于紧张,好像喘不过气。直到他的手从她脸上拿开,被放开了,她才发觉是自己的两只手把领子捏的好紧。
她大口吸气,想让理智回笼。看到他退后一步,扭过头,好像是在尽力冷静——谈子念也感觉到是时候该冷静。
其实到这里都已经过分了。
还好没有更出格。得赶紧回去才行。
她只迈出了一步,随即就被一股力道拽过去。
她的整个人被从前面笼络住。拥抱是随吻附赠的,怀抱是宽阔而热烘烘的。子念感觉到拉她手臂的手移到她的后腰,很大的一只手,直截能锁住她,她诧异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反感。但接着意识被抢夺。她马上就不能再清晰的想事情。
第二次……生硬果然是她的错觉。明明游刃有余。唇瓣被分开,柔软又坚定,简直不容置疑。他的舌喂进来。令她脑袋变成一摊浆糊。简直摧枯拉朽。
子念贴在他胸口大口喘气,体验堪称十分愉悦,然而下一秒她就被他脖子上浓郁的香水味差点呛死。她本来就对气味很敏感,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甜腻浮夸的肉桂香草调男香了。还好稍微挣扎她就被放开,立刻退开了两步,才没有被熏得吐出来。
这么一来什么旖旎的心思都碎了。
子念看着那张似乎还带着些潮红的、堪称名品的脸不无遗憾的觉得,啧啧,这么油腻的品味,还真是可惜了。
她的嫌弃太明显了,他似乎有些局促:“抱歉,我很爱出汗。”完全没有方才主导一切的松弛。
所以是在解释所以才用这么浓的香水味遮掩汗味吗?
要是谈子念没被Judi科普过什么是夜店流行的渣男香,还真是有可能会被他糊弄过去的。况且刚刚那打火机又是什么鬼。用那种打火机的,又能是什么正经人。
不靠谱。这人根本就不靠谱。
谈子念腹诽完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心里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轻一松。好像又不枉此行。她甚至觉得做好准备,回蓉华堂就可以连开12小时门诊。
机场广播即将恢复登机。
“进去吧。”谈子念讲。
他似乎正要说什么,被打断也没再说下去:“好。”
子念走在前面。他再翻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没人了。
直到登机前,谈子念才找到了被机场工作人员牵到了一边的登机箱,心里一阵失而复得的庆幸。还好刚刚的放肆并没有惹出大乱子。
她本来是翻进来发现箱子没了,才着急去找。那人大概以为她不告而别了吧。唔,其实也差不多。最好他是另一班飞机,飞向地球另一个方向,从此再也不见。
荒唐就留在法兰克福机场就好了。
*
为了省钱谈子念最近都飞经济舱。优先登机的时候,她瞥到排在队尾的那个大高个。
那人怎么连排队也不好好排,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像四处打望着什么。
怎么,他也是这班飞机吗?是转机再去别的地方?要是他也在蓉城怎么办?
子念上了飞机以后还在发愣。
飞机窗外的白云朵朵,好似棉花糖做的,一层又一层,绵软的堆叠在一起。映在机窗上的女孩,一张杏子般饱满的小圆脸,齐肩的顺直中长发,无需额外的护理就光泽十足。脸颊上淡淡几个雀斑,鼻头小而微翘,嘴唇饱满。加在一起不是特别的明艳,却讨喜十足。
只是原本笑起来亲和力十足的一双眼,这会儿精神全无。仔细一看,那眼睑眉间写满了几个小字:
自作孽,不可活。
谈子念知道那个人的座位大概是在前面。
她从没有过经验,不知道这会的社交规范是什么。直接互不理睬会比较好,还是需要叮嘱一句:谢谢,以后万一遇到了,千万不要打招呼哦。
飞了两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琢磨清楚,但真的是要去厕所了。谈子念硬着头皮向前走,一排两排。
直到看到靠窗的位置,窗外白云悠悠,映着男生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正心无旁骛地睡着。
嘴唇微微张开,发出轻微的鼾声,睡得正香甜。
谈子念心里有点恍然。原来这才是此类事件的正常流程:转脸即忘。
比她想得还要风过无痕。
心里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微微的失落。她觉得他一定很有经验。谈子念回去座位以后,终于睡着了。
*
下飞机的时候谈子念磨磨蹭蹭走在最后一个。走到出口都没有人在等,谈子念心里彻底的轻松了。
一次雷雨天,一段长途飞行,一次好睡眠。
不论前后,如果光是回想中间那一小段,她也是享受的。这么一想,子念心平气和了。
原本是郑文文约好来接她,子念到地下一层车库,刚掏出手机,就被人从身后捉住手腕。
微凉的指节在她手上一扣,随即松开,施云易一手还拿着电话在接听,指了指停车的方向。
施云易收了线,帮她放好行李,回到驾驶室。开车前看她一眼:“好像瘦了一点。”
的确是瘦了两三斤,谈子念在那边的确吃不太习惯。看到驾驶台上一杯冰橙拿铁和一只破酥包,登时眼前一亮。她最怕接机的人专门等在出口,手捧鲜花。一次普通的公务出行而已,干嘛煽情。
像今天这样的就最好了。咬了一口,破酥包都还是热的,谈子念可以给这次接机满分。
破酥包爱掉渣,施云易正在扫停车码,顺手把一张纸巾垫在她裙子上。谈子念想起施云易的轻微洁癖,他一直不喜欢别人在他车上吃东西,但也一直在纵容她。已经尽量小心了,还是有一块碎屑掉到她脚下。子念于是停下,把破酥包收起来。
“怎么不吃了?”
“回去再吃,配一口陈姨现磨的豆浆最好。”谈子念顺口胡诌。
转眼拿铁还剩一口,冰块还没化完,她舍不得一下子喝掉。而没有吃喝的声音作为掩护,车里的冷空气里似乎有点空。
谈子念偷瞄了一眼。施云易正认真开车,鼻梁骨挺直端正,架着一副斯文的银色细边眼镜,看起来温和妥帖。
——却也不失敏锐。他马上逮住谈子念乱飞的眼神。
谈子念生怕施云易会提到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于是问出脱口之后才发觉有点没良心的话:“……怎么不是文文来接机?”
施云易没说话,又瞟她一眼。谈子念赶紧说:“我是说你都这么忙了,接机这种小事,干嘛还自己来。”
他们又不是说真的在谈恋爱。
“来给你打个预防针。你把那个红斑狼疮病人推给刘韵的事情,堂主已经知道了。”施云易嘴角一勾,露出少有的顽劣一面:“准备回去受死吧。”
谈子念顿时觉得脑袋一沉。
红斑狼疮,中医叫做蝶疮流注,是一种系统性的免疫疾病。因为是系统性的,可能导致身体多个脏器受累,症状从轻到重有很大不同,又没有清晰的分级判断标准。
蓉华堂里要数子念的姨妈谈明霭最擅长这种病的诊治。但由于此病的复杂凶险,诊治目标也仅仅是维持病程不要快速进展。
谈子念之所以注意到这个疾病,是因为去年一位姨妈的病人。
那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太太,举止优雅,患病后努力用衣服遮掩狼疮的痕迹,保存着那份体面。
秦太太和她的儿子似乎在该如何治疗上有很大分歧,从蓉华堂中断治疗后,再次找上门已经是半年以后。当时情况已经十分凶险。
姨妈似乎是出于同情,没有拒诊。
后来的一天,在蓉华堂前秦太太抽搐着被送上救护车,手中还绞着脖子上那条深红色纱绸。
子念当时作为蓉华堂这边的负责人出面。她就站在急救车门的一边,在门快关上之前终于明白过来。
谈子念上前一步,拢了拢秦太太脖子上的红纱,替她将脖子上的疮口遮好。
后来听说秦太太被立刻转入ICU病房,仅能维持生命体征。
谈子念也见过许多凶险的情形。但唯独这一次,生命尽头的疾病丑陋的啃咬,个体对于体面的深刻恳求,令她难以忘怀。
自此谈子念十分注意免疫类疾病的病程进展。无论是谁的病人,她都偷偷的抽查病例,仔细阅读卷宗,如果发现病程进展的迹象就更加留心,随时准备干预。而这样的逐一跟进,也是谈子念所能做的全部了。
如果要更进一步,对姨妈的诊疗体系提出质疑,则在蓉华堂的传统中是相当严重的一件事。由于免疫疾病的严重程度本身就模糊并且在不断进展中,子念也很难找到提出明确质疑的证据。
所以,当子念上个月发现这个叫王杰的病人病程有疑似加重的迹象时,也只能私下里劝他接受西医治疗和检查。还好王杰也是听劝,让子念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转出病例是需要母亲的签字的,那一日母亲恰好不在,谈子念担心影响病人,就自作主张代签了字,并推荐王杰去找蓉城市第二综合医院的刘韵做检查。
想到这里,谈子念掏出手机打给刘韵。
“我的老姐妹,你可终于回来了。”接通就是刘韵的大嗓门,这姐妹儿说话一向荤素不忌,一点没有被老院长青眼有加的年少有为青年住院医生该有的样子,“话说,你在德国就没有做点对不起施云易的亏心事吗?
大嗓门透过听筒都漏出来。
谈子念腿一抖。
剩下的冰橙拿铁哗啦一声,终于全倒在了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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