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子念真想穿过电话线去捂刘韵的嘴，但也只能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瞎说什么呢。”
她扶起来杯子，还好咖啡剩的不多，其他都是冰块。
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把纸巾盒递到面前。谈子念抬眸，看到施云易平直柔和的眉骨，突然就有了点负罪感。
“你和施云易在一起呢？”刘韵压低了声音，“你该不会真的打算和他正式订婚吧？”
“……和你说正事呢，那个叫王杰的病人你还记得吗？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哦，那个红斑狼疮的病人是吧。好着呢。前几天还来拿过药，情况比较稳定。” 刘韵难得换了正经的口气，“这次二院进行干预的时间点刚刚好。你做的不错，子念。”
谈子念这才松下来一口气。
“怎么不想想你和施云易之间的时间点？以后就停不下来了。”
那边久没有回应，刘韵又低声：“演了那么久未婚夫妇，哄哄你妈妈得了。你可别真把自己搭进去了。”
谈子念看了一眼施云易安静开车的侧面，淡淡说：“我自己有数。那先这样，刘医生。”
正在倒车的施云易于是又瞥子念一眼。知道她会叫刘医生，就表明还是生气了的意思。
明知道等会儿难免会有一场审讯，但听到王杰情况稳定，谈子念心情已经轻松下来。经过蓉华堂庄严的朱漆大门和高悬的牌匾，就到一进的院子。
谈子念看到香案正中的人像，突然噗呲笑出来。
还记得几年前刘韵头一次来蓉华堂，看见这个神形俱备、潇洒俊逸的黑檀木雕像，张着嘴上下打量了半天：“我的天，你家关二爷的裙子好漂亮。”
当时施云易差点把待客的金骏眉泼到自己身上。
那个时候谈子念就已经对这货的少根筋见怪不怪：“傻子，这是我们蓉华堂创始人谈大娘子。”
刘韵一直都是这样，嘴巴比脑袋还快，也不知道究竟怎么评上优秀青年医生的。
刚刚谈子念其实有点生气，从小被塞给施星野又不是她自己想要的。她已经顶着压力拖着这么久了。她感觉到刘韵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但也知道她没有恶意。算了，谁和大傻子较劲儿呢。这么一想，谈子念又平和了。
停好车的施云易，牵着她的登机箱也跨进来：“想到什么事这么开心？”好像是诧异她这会儿祸到临头了，居然还能笑出来。
谈子念摇了摇头。
施云易又说：“等会儿我来和堂主说吧。”
谈子念没说话。
她和施云易往正厅里走，迎面谈明霭正走出来。
谈子念脚步一滞：“姨妈……”
她想道歉，但又觉得说不出口。心底一束不甘心的小火苗，摇晃着说我没错、我没错。她还没有把那小火苗摁下去。
“念念回来了啊。长途飞行累了吧？”姨妈和每次她出差回来的样子差不多。
发觉姨妈好像真的没有生她的气，谈子念顿时松了一口气：“我还好，姨妈。关于那个病人的事……”她想解释几句，却又几句话说不清楚。
私下接触姨妈的病人，说到底是谈子念犯了忌讳。
那天谈子念从治疗室出来，恰好看到王杰抽搐，和秦夫人末期的症状一模一样，她看得心惊。
原本她就是打算要将王杰介绍到二院的，不过本来计划把事情做得更周全些的，比如安排一个什么意外，假装是恰好才发现了王杰的症状，这样就不必暴露自己其实一直在偷偷跟踪姨妈的病人这回事。
可那天一着急，她只希望王杰立马就去二院排除危险，根本来不及按照计划实施。
“我知道你是好心，念念。”姨妈又说，“但是下午堂主发了好大脾气。你知道她最近一直身体不适。我觉得最好别和她硬顶，让云易来解释。”
就连姨妈也这么说。
本来当时匆忙介绍王杰转院，子念就想到有东窗事发的可能性。
她甚至想过直接跟妈妈和姨妈谈，直截承认自己一直在偷偷跟踪姨妈的病人，该道歉就道歉。然后反思，究竟蓉华堂以前有没有可能对免疫疾病的进展跟踪的不够？能不能建立新的跟踪机制？
施云易是她当时第一个商量的人，他是怎么说的来的：
“念念，我建议你慎重些。原本按照蓉华堂百年来的典范，明霭姨治疗这些病人的方式并没有不妥。而蝶疮流注到底该怎么治疗更好，目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定论。你这时候说出来你偷看病例的事情，又把这些无法解决的问题提出来，恐怕只是白白地惹堂主和明霭姨难过。”
看她犹豫，云易又安抚说：“你别怕，就算日后王杰的事情被发现了，只需要说这是一桩特例就好。我到时候自然也会帮你解释的。”
谈子念当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云易说的有些道理。于是她没有坦白，这事就一直拖下来，直到现在被母亲发现。
只是拖了那么久，谈子念心里微微有些发堵的那种感觉并没有因为时间过去而消解一些，甚至有了一些郁结的征兆。她沉着肩膀，和施云易进了正厅。
黄花木躺椅上，母亲正闭着眼养神。谈子念看着母亲瘦削的侧脸，发觉在这不见的十天里，她又瘦了不少。
陈姨正轻手轻脚要把母亲手边一碗冷掉的参汤撤走。
谈子念对陈姨笑着算打了招呼，接着发现参汤没喝几口，于是抬了抬手，示意陈姨将碗留下。
尝了一口，谈子念吃出川芎的味道。还好，谈女士至少还知道自己是气滞血瘀的毛病。
白瓷小匙在碗边磕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母亲就立刻睁开眼。
子念在母亲眼里看到欣喜，但那种慈爱还没有维持到下一句话，就又带着公事公办的距离感了：“那个蝶疮流注的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乏了，母亲的声音很轻，但责问的意思一点不少。
就这么累了却还要追究，可见在母亲那里，蓉华堂的规矩一直是最重要的。谈子念鼻子一酸，神情却一敛，故意显得满不在乎：“就是发现了，然后做了正常的判断而已。”
那种不受教的样子，令谈明月气不打一处来。接着却看到子念裙子上咖啡的痕迹，谈明月眉头一皱：“怎么裙子都弄脏了？…都多大的人了。”
明明还是责备的语气。但子念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就再拿不出来刚刚要硬碰硬的架势了。
“说一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
施云易看谈子念的脸侧到一边，似乎没有要回话的意思，于是说：“那个病人突发抽搐，情况很不好。子念怕会吓到其他病人，所以就联系了刘韵。”
谈子念默默看了看施云易。
他依旧一副不移于风的君子模样，沉稳地继续说着：“后来病人的情况缓了下来。病人和刘韵聊了之后，自己决定去二院继续治疗。”
话音刚落，母亲的神色就和缓了不少：“原来是这样。那事情之后怎么也不跟我报备？”
在云易安抚的目光下，谈子念木着头皮，说出来那个本来就很合情合理的理由：“后来不是马上就去德国了吗……”
母亲又问过华先生的近况，就放谈子念回去修整。
眼看一场狂风暴雨就这么化解于无形，谈子念却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的浊气。她没等云易，就自己牵起来登机箱回了房间。
子念一进门就先去洗澡。站在花洒下，兜头冷水浇下来，那种闷闷的感觉这才消散。
施云易的解释全都合情合理，却又全都不是这样。
王杰转去二院的那天的确突发抽搐，却很轻微，他自己都不当回事，周围的人也全没有注意。只是谈子念因为亲眼目睹秦太太病情加重以前也出现过抽搐，才十分紧张。至于王杰自己要求去二院，更是无稽之谈。
严格来说，并没有很多谎言，然而只改变细微的叙事，故事的走向就发生了大幅的偏移。
施云易总可以这样，施施然妙手，三下两下就解除困境。
谈子念觉得心里很不得劲，但施云易明明是帮她解决问题，她直到自己不应该不识好歹。花洒的水终于热起来，谈子念也就想起来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
当时施云易刚刚从蓉城市实验中学的宿舍搬进蓉华堂里。
谈子念那时同样只有十岁，她对这个本来只在学校里偶尔才能遇到的同学突然闯进自己家，感觉十分排斥。
施云易来家里第一天，晚饭以前，谈子念发觉施云易竟然自己先在饭桌旁坐下了。她侧过脸哼了一声。然后听到拉动凳子的声音，施云易一脸局促地站了起来，退后了一步。
这种小心翼翼并没有讨好子念。
她反而上下打量了施云易一番，觉得他怎么看起来脏兮兮的，身上似乎还有一种难闻的味道，像是那种风干后结痂的汗味。
谈子念的挑剔目光最后停到施云易的脚上。
他还穿不惯拖鞋。在子念放肆的注目下，还粘着泥的脚趾蜷缩了一下，将鞋底抠得紧紧的。
子念仿佛看穿他的弱点一样，抬头看着他，然后轻柔的、却又充满恶意：“你好脏啊。”
“子念！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陈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还听到她刚刚的话。谈子念被抓到现行没办法抵赖，于是不再吭声，默默听着陈姨的斥责，只希望她赶紧骂完消消气，别告诉母亲。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也在，谈子念看得出陈姨还在生气，生怕她跟妈妈会告状。于是子念夹了一块排骨到陈姨的碗里。陈姨却看也不看她，显然气还没有消。
谈子念想了想，又把一块萝卜夹给了施云易。
陈姨抬头，终于因为她第一次对施云易主动示好，给了子念一个还算鼓励的眼神，不再紧绷着脸。谈子念警报解除，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到施云易一副受宠若惊的蠢相，捧着碗好像舍不得吃那块萝卜。
吃吧。赶紧吃，别让母亲注意到。
子念瞪施云易一眼，他马上开始大口刨饭，甚至呛了一口。
吃完饭子念在房间做作业，听到敲门声。
轻轻两声就停下，小心翼翼的。一听就知道是谁。
谈子念假装没有听到，又过了几分钟，才又响起来同样简单的两声敲门。她还是不理会，又停了。又过了两分钟才又敲。
谈子念简直要佩服这家伙的耐性了。她反而忍不下去了，一把拉开卧室的门，没什么好气：“干嘛？”
施云易拿着一张毛巾：“我不会用那个洗澡的。”
“什么？”她不耐烦挑眉。
“就是出水的那个。”
哦，他说的是热水器吧。这都不会用，真蠢！
施云易当时刚到城市生活不久，宿舍里只有一根中央热水房控制的出水管道，他还没有见过冷热水齐全的家用的热水器。谈子念懒得跟他废话，跟他到了他的房间。
施云易指了指热水器出水的那个水龙头：“我想洗一下脚。”他说完，甚至对着谈子念讨好的笑了一下。
谈子念觉得施云易就像狗皮膏药，只要她稍微给个好脸色，他就觉得冰释前嫌，竟然还敢找她帮忙了。
谈子念正要弯腰去调出水阀门，突然看到施云易只是挽起裤脚，全身的校服还没有褪去。
他才住进蓉华堂，现在只有这一身校服，一周一换，所以才老是臭烘烘的。
你这么臭，全身都该洗一洗，谈子念心想。
“你站过去一点。”她指挥。
然后打开花洒。把施云易从头到脚全身淋个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