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山水有相逢,这伙人也不是非要挑今天把话说尽,不过是眼看阮仲嘉做得太出挑,想要打压一下对方,因此饭局到了后面,再也没有提及过类似的话题。
一顿饭下来,阮仲嘉食不下咽,趁众人举杯劝酒,连忙声称自己有事要忙先行离开。
晚上九点多的马路边,又不是游客旺区,周围店铺已经开始做打烊的准备。
阮仲嘉没有让司机来接,拿着电话走出几十米外,在一个拉了半闸的店面前又一次拨打骆应雯的号码。
嘟——
嘟——
嘟——
……
[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在“哔”一声之后留低你的电话或者口信。]
依旧是无法接通的状态,他不由得担心起来,打开通讯软件,看了看早上骆应雯跟自己说这几天都在元朗拍摄,地址比较偏僻,信号也不好,收讯息时断时续。
阮仲嘉对元朗的印象只有农田和围村,以及小时候有家住元朗的同学说自己骑牛上学而自己真的相信了这种糗事。
想着想着,也忘了自己刚刚在饭局上受辱,开始认真回想骆应雯跟自己交代的这部新戏。
好像是一对同在围村长大的死对头,宅男漫画家和士多店老板,二人一次意外穿越到Joseph饰演的漫画家创造的世界里。
特技部分可以在棚内用绿幕,但故事提及两个主角现实生活的部分则要实景拍摄了。
这几天天气不错,大片农田衬着蓝天白云,最适合一鼓作气将相关镜头全部拍完。
故事设定贴地,其中一场戏就是骆应雯饰演的年轻士多店老板坐在村口龙眼树下吐槽漫画家发小,主要作用是交代人物关系和故事背景。
烈日当空,他拿着手持小风扇等下一场拍摄开机。
距离阮英华登门拜访已经有好几日。
最开始他还是难以置信,但毕竟要工作,一旦忙碌起来,思绪抽离,就没那么难受了。
只不过在这种出戏入戏的间隙,他还是会不断想起那夜镜片后面的眼神。
——轻视,以及自以为的“洞察”。
很显然,骆应雯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存心攀附的小人。
看着不远处绿油油的农田,心底的委屈和难过逐渐冒出来。
阮英华亲自来下达指令,不容置喙,只需要自己执行。
他别无选择,混沌的大脑除了记台词,还要挤出空间思考怎么对阮仲嘉开口。
真的开得了口吗?
随之涌上来的,是那些两个人一起度过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夜晚的香港,处处万家灯火,这些年习惯了孤身一人,没想到灯火阑珊处,终于有一盏为自己而亮。
他忽然想起有一晚,阮仲嘉来美孚过夜,两个人完事后躺在床上,突然小腿被人用脚挠了挠,扭头看去,窗外月色照进来,微弱光线中,小男朋友眼睛亮亮的,声线餍足:“我想吃牛腩粉,附近那家潮州的,你去买好不好?”
“我有这么厉害吗?”
“……我只是比较能吃啦!”
他起身穿衣,吃吃地笑,然后回过身来摸了摸对方的发顶,快要反手关门出去时,床上又传来一声急促的叫喊。
“等一下!细粉!我要细粉!”
当时自己几乎笑弯了腰。
洗过澡再换上干净衣裤,带着这种种爽利的愉悦下楼,凌晨一点,他心甘情愿去跑腿。
只要想象一下阮仲嘉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的样子,好似推开家门就会有无数幸福的泡泡将他淹没。
不想让自己继续沉溺,骆应雯拍了拍脸,决定读一下对手戏演员的台词提神。
“阿力半个月都不出一次门的啦,家门口停着的那辆破旧丰田AE86都积满了灰……”
太阳毒辣,他举起剧本平视,看起来双眼就没那么累了。
剧本以外的视野范围,田那边出现了一个白色小点,逐渐变大,直走到他面前,将太阳眼镜摘下,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有很久。
骆应雯放下剧本,客气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李制片。”
李修年摺起太阳眼镜,很自然地坐到他旁边的小凳子上:“这两天没什么事,来看看你们剧组拍摄,偷偷师。”
他坐到自己身边,骆应雯有点不自在,稳住心神道:“是吗,天气热,外景挺难受的。”说完,将手持小风扇打开,递了过去,对方接住,对准自己的脖子一顿吹。
“现在条件好,还有冷风机呢,我们那时候……”
李修年好像很喜欢跟自己讲旧时,嗡嗡的风扇声加上蝉鸣,将他的嗓音衬得宁静悠远。
“抱歉,一不注意就讲了这么久,呵呵,我老了,啰嗦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总是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骆应雯拿剧本扇了扇,试图驱散这种窒息的感觉,又松了松领口。
他设想过很多和李修年当面对质的场景,却没想过有一天两个人坐在不到膝盖高的小板凳上,面前是一片粟米田,偶尔有一两个戴了宽檐草帽的工作人员拿着拍摄设备急匆匆走过——而不是在某次宴会或者饭局上,摸着酒杯试探。
良久,骆应雯才开口,“对了。”
不敢看他,望着前面压弯了腰的粟米,“你认识燕妮吗?”
两个人之间突然陷入一种短暂的沉默。
蝉鸣鼓噪,像煮沸的夏天。
迟迟没有得到答复,骆应雯扭过头去看李修年,才惊觉对方似乎盯着自己的侧脸看了很久。
“为什么这么问?”李修年一贯维持的似笑非笑好像稍微出现了裂痕,须臾,又重新长上,“噢,我知道了,你喜欢以前的电影?”
“不是,”骆应雯顿了顿,“我认识她。”
李修年长得儒雅,即使年过半百,周身依旧散发着沉静的气质,只是在听到骆应雯这句话之后像是忘记了表情管理。
骆应雯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捏紧了小风扇。
“……你说的认识是哪种认识?”
骆应雯直直看进他眼里,两个人离得近,他不想错过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就是你说的故人吗?”
小风扇落到水泥地上,发出咔哒一声。
“你先回答我,是哪种认识?”
李修年的反应佐证了自己的猜想。
母亲的遗物里有一封没能寄出去的信,信的末尾,向这个叫李修年的男人诉说了“雯仔”的近况。
[一眨眼你就已经走了这么多年,雯仔都已经八岁了。]
[是我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才会让他整天问我为什么没有爸爸……]
[如果当初……是不是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你在英国过得好吗,]
没有了。
信的前面是一些碎碎念,回顾了一遍两个人识于微时经历的一些事件,似乎当时大家都在这个浮华的大染缸里挣扎,同道中人,彼此互相取暖也是常事。
只是信的结尾在“你在英国过得好吗,”处结束,戛然而止,信纸这部分有点皱,也有微微洇开的墨迹,他猜是写不下去了。
时隔十年,就在姨婆去世的那个冬天,骆应雯收到圣基道儿童院给自己寄的一个小纸箱。
由于组织重新整合,搬迁时工作人员发现了一些院友遗落的物品。他离开时登记的是领养人的住址,所幸那时候姨婆的单位还没被银行收回,才得以从照片和剪报中找到这封因为地址错误原路返回的信。
骆应雯俯身将小风扇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认真地看着李修年的脸。
他曾经出于好奇玩过一些可以将人变老的滤镜,这些年来也悄悄对比过,觉得自己还是长得更像母亲。
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她还活着,该是什么模样。
这些年来,支撑他在娱乐圈打滚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人。
初出茅庐时还未被现实磋磨,他也曾经幻想过拿到大奖之后当面对李修年道出实情然后叫嚣,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对方悔不当初。
——可是阮仲嘉出现了。
假如,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可能,他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份变成李修年儿子的话,这段情路会不会就好走一点。
阮英华看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就会少点鄙夷。
麻雀本有鸿鹄之志,只是偶尔也会幻想一下变成凤凰是什么滋味。
“燕妮是我妈妈。”
骆应雯死死盯着李修年,说不清是恨意早已随着时间磨平,还是自己其实也如对方一样,骨子里是个势利的人。
他终于吐出了这句迟到了多年的话。
只见眼前人左眼眼皮轻轻跳了跳,却没有如预期般表露其他情绪。
似乎这个人比自己认知里的要深不可测。
李修年忽然长长舒了口气,露出释然的笑:“我说呢,你的眼睛很像她,所以我看到你的时候总是恍惚。”
这下轮到骆应雯怔住。
手里的小风扇被对方拿走。
李修年甚至还开始埋头鼓捣档位,一边研究一边说:“我和燕妮是在电视台认识的,那时候我只是个普通的场记,她是别人托关系送过来拍剧的演员,两个人聊得投契,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
“后来我去英国深造,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就断了联系,”他将电池仓盖板拆开,“等我回来……她已经不在了。”
骆应雯声音都有点哑:“那你是什么时候去英国的?”
李修年按了一下,小风扇又重新运作,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想想啊……93年去的。我表叔那一年移民了,家里人觉得我在那边念书起码有亲戚照应。
“刚刚摔了一下,有点接触不良,已经好了。”
他将小风扇重新放到骆应雯腿上。
骆应雯没接。
李修年觉得他很奇怪,像是被人淋了一盆冰水似的僵住,塌了肩,放空眼神,视线越过自己看着田间。
他继续说着,语气怅然:“我原来隐隐觉得你长得像她……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过她了。”
是啊,她早就死了。
曾经以美貌闻名的女明星被人发现倒毙于其寓所内,由邻居发现并报警,警方调查过后相信事件无可疑。
然后小报和八卦杂志纷纷贴出知情人士口述,短短四五行字就将她消失在大众视野之后的落魄生活概括,还包括了两张路人偶遇时抓拍的照片。
尽管不算清晰,依稀可以见到美人早生的白发,还有憔悴的容颜。
骆应雯没法接话。
花了这么多年消化母亲的死,他已经释怀了很久,眼下更让自己难堪的是真相。
而比真相更讽刺的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暗自庆幸至少还有抛妻弃子的李修年可以给目前的自己解困。
只不过说服自己接纳对方之际,他发现所谓的真相,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样。
仿佛看到一个绝望的赌徒紧紧握着手里最后一张牌,翻过来看,是一张“JOKER”。
“怎么不接呢。”
阮仲嘉站在马路边,身后的化妆品店余下半闸已经拉上,两个店员收起钥匙与他擦肩而过。
“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尾班车了。”
手机荧幕上骆应雯的电话号码后面紧跟着刺眼的“(39)”。
其实早已习惯有个演员男朋友,工作关系,对方不可能随时接电话,只是一连串的事情下来,阮仲嘉总觉得自己亟待另一半的安慰。
拿着手机的手颓然垂下。
这么晚了他也不好让司机来接,干脆站在石壆上张望,这里时不时有红的出没,扬手就能截停。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
他没再留意,视线落在更远处悠悠驶来的车灯上,努力分辨车型。
忽然那人影停住了几秒,接着毫无预兆便拔腿狂奔过来。
这动静在人烟稀少的街边十分突兀,阮仲嘉被引起了兴趣,于是暂缓了截的士计划,决定看看对方到底在追什么。
人影逐渐清晰,跑到自己面前三四步远的距离站定,因为跑得急,微微弯了身撑着膝盖喘气。
“你怎么在这里?”阮仲嘉一脸难以置信,但还是马上问道。
骆应雯没说话,起身大步跨到他面前,将人紧紧抱住。
蝉鸣鼓噪,像煮沸的夏天:蒋勋在facebook发表帖文《逼近大暑了,蝉声像煮沸的夏天》,觉得“煮沸”这个比喻很妙,因此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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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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