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时,阮仲嘉忽然被人拍醒了。
“仲嘉,阮姐有反应了,我去叫医生!”
伍泳秋说完大步往医生值班室走,高跟鞋踩得地板响亮,他才稍稍回过神来。
坐在走廊一夜,颈椎因为打瞌睡压得生痛,他摸了摸后颈,却在对上病房里那双睁开的眼时倏地站起来。
外面依稀传来鸟鸣啁啾。
阮仲嘉三两步走到玻璃前,双手抚上去,像孩童隔着橱窗遥望想要的糖果。
病房内的人虽然醒了,眼神却显得涣散,瞳孔无助地左右移动,大概发现自己身上连接了不少监护仪器,还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不过一墙之隔,阮仲嘉两行泪自脸上淌下,腌得颊边发痒。
“医生来了。”
伍泳秋的声音传来,阮仲嘉胡乱抹了把脸,将眼泪揩在衣摆上,双眼很快又被水雾蒙上。
也顾不了这么多,看着主诊医生进去检查了一下外婆的情况,不能进去,他就巴巴地在外等候。
“病人情况稳定下来了,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不过根据目前检查的结果来看,情况依然不太乐观。”医生出来,先下结论。
“刚刚我们和新加坡癌症治疗中心那边交流过,也看了他们传送过来的资料。本来质子治疗效果挺好的,也控制住了病变部位,但是癌症发展一向难以预料,上一次治疗过后估计没多久又扩散开去,所以现在突然病发才会晕倒。
“病人毕竟年纪大了,各方面的身体条件都不太适合开刀,目前以控制病情和保守治疗为主。至于转院,如果患者本人没有强烈的意愿,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舟车劳顿,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消耗。”
“那……梅奥诊所呢?”阮仲嘉忽然问。
医生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先是点了点头,表情略带赞许,然后耐心解释道:
“梅奥那边当然是有最前沿的团队。他们拥有全球最先进的疗法和药物。
“但是我们要考虑到患者年事已高,除了胰腺癌之外还有其他基础病——这样的身体条件,是否承受得了长途跋涉、气候改变以及时差的折腾?
“说实话,到了这个阶段,我们更加需要的是和时间赛跑的同时保证患者的尊严以及生存质量。
“有雄厚财力作为前提,先进的药物和前沿的治疗确实值得一搏,但副作用也是不可控的,不一定适用在患者身上。
“阮生,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或者我们可以折中一点,把病历交到梅奥那边寻求医疗咨询。他们的国际服务部门可以根据病人情况定制一套具体的治疗方案给我们这边操作。”
阮仲嘉听到医生耐心的解释,原本为自己脑里面冒出来的念头而窃喜的心情彻底被浇灭。
他的想法实在太幼稚了。
昨天晚上因为束手无策而感到挫折,今天一拍脑袋,自以为找到好方法,结果其实完全帮不上忙。
昔日有多享受这个家为自己带来的一切物质条件,今天他就有多痛恨自己的无能。
一只手扶上他的肩膀,安慰似地轻拍。
他回头,看到伍泳秋扯出一抹笑:“没事,仲嘉,我们听医生的。”
阮英华身份特殊,加上伍泳秋强烈要求低调处理,医院便安排了目前这名主诊医生负责。
等到终于安排进普通病房,他进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两个看起来年轻一点的实习医生,检查完之后就开始分派任务,其中就包括注意保密。
等到医护人员全部离开,阮仲嘉一屁股坐在病床边,呆呆地看着形容枯槁的外婆。
从前一天傍晚到第二日下午,他几乎没有好好阖过眼。
伍泳秋也好不了多少,一直在身边张罗各种事务,从与新加坡的医疗机构沟通,到这边医院需要的护理人员等详细事宜,等到全部安排好了,人也像蔫了一样瘫坐在沙发上。
才歇了没多久,电话又响起,她条件反射般接听,嗯嗯两声挂断。
“仲嘉,你代阮姐出席。”
伍泳秋结束了通话,朝他吩咐。
阮仲嘉还坐在病床边一动不动,目光依旧钉在反复昏睡的阮英华身上,像在给对方数皱纹。
花了好几秒反应过来,他抬头,一脸不解:“去哪里?”
伍泳秋收起手机,略带烦躁:“祥和会馆换届,新会长上任的答谢宴,原本是阮姐出席,现在这种情况,只能你代她去了。”
“什么饭这么重要,非吃不可?”阮仲嘉不由得皱眉。
“阮姐现在这个情况,之后会有更多事务要交给你接手,你去认认人,以后都要走动的。”
见他不语,伍泳秋继续好言相劝:“真就一门心思扑在医院什么都不管啦?你在这里坐着,阮姐一时半会也醒不来,这场仗我陪她打了这么久,日子还长,你得适应这种生活节奏。
“去,回家洗个澡吃完饭好好休息——等下有专门的护理人员来接手,阮姐还没病到需要你把屎把尿擦身尽孝的程度——然后第二天清清爽爽地来。”
阮仲嘉扶在床边的手挪了挪,将阮英华枯瘦的手裹住,老人家病着,血液循环更差,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轻轻摩挲着那只手,明知道这时候秋姐让自己去的一定是重要的事,听着还是觉得不舒服。
祥和会馆毕竟是有数十年历史的组织,工作范畴其实和工会差不多,由当年开埠之后南下的几个戏曲家成立,组织当初设立主要是为了争取会员的利益。
时代更迭,发展到如今,祥和已经演变成一个集工会、表演组织还有慈善机构为一体的民间组织。
之前换届的时候,阮仲嘉也有被委托过劝说阮英华帮忙,他不知道当时外婆有没有出手干预,但就目前情况来看,需要用他的地方还有很多。
祥和草根出身,开会的地方也选在极有烟火气的地方。
阮仲嘉从七人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看,面前是坐落在深水埗的一家老牌酒家。
香港地寸土寸金,双车道两边商铺挤挤挨挨,尽管地上漆着“望右”标识,车辆依旧呼啸而过,一不留神就会错过狭窄的酒楼门面。
门前咨客穿着红色旗袍,两条丰腴的手臂白得晃眼,迎宾台老旧,红色实木贴皮斑驳不堪。
见一名男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老板专用车上下来,衣装工整一丝不苟,看就知道来者并不普通,咨客连忙堆笑迎上去:“先生有订位吗?”
阮仲嘉看了她一眼,目光重新放在酒楼门面,说:“有,祥和定了位。”
咨客敛起妩媚笑容,伸手比了一下,示意他进去:“二楼大厅,这边请。”
大厅装潢几乎可以做古惑仔电影拍摄实景。
红色绒布软包装饰的墙身一左一右贴了金色龙凤浮雕,中间硕大的寿字,让人仿佛身处九十年代。
醒醒,2025年了。
侍应生领阮仲嘉进去,他生得白净秀气,很自然就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来到那几张坐满大老倌的圆桌前,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
“阮老板,好久不见。”
说话的是丽声剧团负责人,这些人里面他嗓门最大,武生出身,讲话声如洪钟,隔了几步,震得阮仲嘉脑壳疼。
更头疼的是当初几个老牌剧团的负责人牵头来参观新希排练《梁祝》,就是他说阮仲嘉的革新像西方歌舞剧。
他这么一开口,其余人等也纷纷朝阮仲嘉打招呼。
阮仲嘉扫了一圈,怀疑这些人眼中的自己就像迪士尼卡通片里面的boss baby,混在一群大人里,不伦不类。
“来坐来坐,”丽声负责人起身将他带到自己那一桌的空位上,“好了,人齐了上菜吧。”
旁边侍应生得令,马上去厨房让人准备。
这次来的负责人有好几十个,阮仲嘉看这架势,还真有点黑.帮片坐馆聚会的调调。
就是平均发量多点,还有一个做戏曲的人都有的特点:眼神透亮。
所以当几十双灯泡一样的眼在自己脸上逡巡的时候,他免不了有不祥预感。
菜很快就上来了,先是一道油光水滑的烧乳猪,小灯泡嵌在猪眼眶里,发出诡异红光。
“世侄,来。”旁边另一个负责人给阮仲嘉夹菜,大概是入座后气氛渐缓,也不老板前老板后了,开始论资排辈,叫他一声世侄。
酒楼烧乳猪是做得极好的,不过阮仲嘉被这些人盯着,实在食不下咽,草草应付一下,果不其然,正题要来了。
只见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不知道是哪个剧团的负责人,放下筷子就说:“对了,今年大家剧团里面的新人发展得怎样?这都快到中秋了,是时候考虑演出该让哪些人上了吧?”
“我这里倒是有两个好苗子,之前陆续在葵青剧院做过小型演出,反响不错。”另一边,一位细眉细眼的女士说。
“反响不错?”旁边一桌有个膀大腰圆的接话,“我听外面评价说发音不准,现在年轻人别说九声六调,就是懒音都不少。”
女士自然是要维护自己剧团的人,反唇相讥:“懒音不懒音的不过是纠正一下咬字的问题,又不是丢了四功五法*,演员不好好练基本功,总想着用道具蒙混过去才不像话!”
旁边有人接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毕竟老了,跟不上时代,现在年轻人就爱看编排简单视觉冲击力强的,怪不得人。”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他们这桌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突然开口,金丝边眼镜后一双眼看起来温和良善,“只是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让太多小曲取代正统的板腔,不然我们干脆去红馆开小曲串烧,再加几个热舞dancer助兴,那样票房就最好了是吧?”
他说得和气,阮仲嘉却听得额角疼。
一个个在这里唱念做打,又做红脸又做白脸的,其实都在轮番羞辱自己。
什么咬字不清,什么用道具偷懒,什么小曲满天飞,都不过是在暗戳戳地批评自己那部《梁祝·蝶梦》的创新。
要是让这帮人知道《牡丹亭惊梦》用全息投影,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了。
几十双眼时不时瞟向他,像是在看好戏,尤其是戴金丝眼镜的新任祥和会馆主席,比起前面几个负责开锣,这位段数更高,等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完了,再装模作样点评总结一番,显得自己好风度。
阮仲嘉搜肠刮肚想要说什么,这边又上菜了,白瓷大汤盘端上来,侍应开始拿起台面上的碗分汤。
突然闯入的外人像是这场羞辱戏码的高.潮,阮仲嘉猜这群人的嘴肯定不会闭上,甚至会多讲几句。
“三丝浮皮羹,”邻座假惺惺地端了第一碗汤放到阮仲嘉面前,话里有话,“传统菜式,世侄多吃点。”
“差点忘了说,”祥和主席脸上浮着笑,“世侄还吃得惯吧?今日在这里宴请同侪,答谢大家对我上任的支持,就怕招待不周。”
阮仲嘉皮笑肉不笑:“怎么会,各位前辈叔伯这是在抬举我,我资历尚浅,何德何能和大家平起平坐。”
“那怎么能一样,阮姐也是一穷二白熬上来的,要不是知道她事忙,大伙一起吃顿忆苦思甜饭,讲讲旧史,乐呵乐呵就过去了,就是不知道你对什么话题感兴趣,我能不能接上话。”
祥和主席看似幽默,“我看要不这样,今年祥和team building去迪士尼乐园怎样?”
哄堂大笑。
阮仲嘉气得两肋生痛,倒是旁边舀汤的侍应生手一个不稳,汤勺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众人七嘴八舌,都将注意力放在那名侍应生身上。
借意上洗手间离场,阮仲嘉挂着僵硬笑容走到隔间,关上门板,仰头逼自己将泪意忍下。
短短24小时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混乱,先是外婆病倒,接下来自己很快就被牵扯进这鸿门宴。
难道真是枪打出头鸟,不过是没有按既定的一套去经营剧团,就要被同行排挤。
连忙拿了手机出来,直接拨打出去。
嘟——
嘟——
嘟——
……
[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在“哔”一声之后留低你的电话或者口信。]
隔间上方铝扣板顶灯摇摇欲坠,红色蓝色电线杂乱外露,接触不良,偶尔就闪上几回。
这个时候,他最信任的两个人却没法给出答案。
四功五法:传统戏剧基本功,四功即唱念做打,五法即手眼身法步
文中组织及相关人士都是虚构,与现实组织完全没有联系,只是为了推动故事情节编造
最近想通了一些事,九月希望可以更得勤快点
另外,今天去了戏曲中心看剧,感受更深,有时间将前面相关剧情再丰富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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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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