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熙像往常一样,将保温饭盒拿出来,再把包塞进储物柜。
刚刚合上柜门,同剧团的梁丽思就走进来,两个人淡淡地道过早安,梁丽思看见他手里拿的饭盒,问:“你今天还是带饭?我要去pantry冲咖啡,不如顺手帮你放入雪柜?”
梁文熙性格内敛,一向不太习惯麻烦别人,正要婉拒,对方又说:“算了,你还是和我一起去吧。”
他点了点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梁丽思身后。
新希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打开茶水间顶灯,墙上时钟显示现在不过八点九,梁丽思倒像是习惯了一样,开咖啡机,烧水,甚至轻声哼起了歌。
梁文熙合上雪柜门,随意道:“你怎么还在练《梁祝》的曲。”
梁丽思手里还拿着咖啡豆,回头:“很好听啊,你不觉得吗?”
豆子被倒进豆仓,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一时间咖啡香气四溢。
距离《梁祝·蝶梦》公演结束已经有一段日子,梁丽思是替补女主角,虽然只上过场三次,倒是热爱不减。
女声清唱粤曲的声音和磨豆声混在一起,意外地和谐。梁丽思像卡通片里面给小矮人收拾屋子的白雪公主一样,一边做些琐碎的活,一边唱歌。
“那你做B cast女主角一定很有信心。”
梁丽思歪头想了想,笑了出来:“那倒没有,其实昨天开会嘉哥宣布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
昨天早上开例会,阮仲嘉宣布了剧团内新一轮公演计划,除了前辈们固定演出的老节目,还要重新排一部《帝女花》,这次主演分两组,一组由他本人担正,另一组则让新人试试。
梁丽思便是新剧的B cast女主角,搭档已经有过主演经验的梁文熙,而阮仲嘉则带另一个新人。
梁文熙26岁了,从小就在这个行当打滚,他没法像20出头的梁丽思一样叫阮仲嘉做嘉哥,想了想,说:“他最近挺严肃的,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嗯,我也觉得,”难得这个团里出了名不苟言笑的帅哥跟自己聊起八卦,梁丽思停了手,“平时他都是笑眯眯的,最近除了练功之外,要不躲在办公室,要不就阴阴沉沉地坐在角落。”
梁文熙寡言少语,闻言也只是稍稍弯了嘴角。
“该不会是失恋了吧?”梁丽思摸了摸下巴。
“谁失恋呀?”
茶水间门敞开着,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罗秘书走进来,看架势,也要塞点什么进雪柜。
两个人毕竟年纪小,被她的出现吓得噤声,齐齐摇头。
“呵,”罗秘书轻笑,“日光日白的就在公司里讲boss坏话,你们俩想被扫地出门了是吧?”
“没有没有。”二人连声否认。
见罗秘书也不过是揶揄几句,梁丽思胆子大,接着说:“Bonnie姐,嘉哥最近怎么了?”
“这是你们该问的吗?”罗秘书板了脸,“还不快点去练功?”
梁文熙本就已经完事,连忙道歉离开,剩下梁丽思手忙脚乱地萃了咖啡捧着杯子走人。
罗秘书收回视线,笑着摇了摇头。
新希这两年经历了一轮新旧交替,团员有的退休,有的因为个人原因转行,自去年起网罗了几个有潜力的新演员,整体氛围就变得比以往活泼。
尽管自己也是年初才返聘来这里,但也听老员工提及过不少。
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作为老板秘书,保护对方**是应该的。
因着这两个小年轻的话,又想起最近阮仲嘉的变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变故。
才将茶杯洗干净,阮仲嘉就走了进来,罗秘书暗暗感叹今天茶水间真够热闹的,连忙开口打招呼。
阮仲嘉最近好像睡得不好,眼下有浅浅的阴影,他皮肤白,显得尤其憔悴,见到罗秘书一个人在,提了提精神说:“早晨Bonnie,也帮我泡一杯吧。”
他本是来找咖啡喝的,昨晚没睡好,再加上这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闻到茶香,就想着不如喝杯热茶暖暖胃。
外婆的治疗方案有了初步计划,先做选择性内放射治疗,再根据肿瘤情况接受化疗,放疗走快速通道,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回家休息。
她手头上的工作是不能再继续了,该卸任的卸任,需要接手的自己这几天也陆续在跟进,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Boss,下午约好了新利祥来试戏服,然后要去东九测试一下映像效果……”罗秘书话说了一半,看到他脸色,也顿了顿,将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知道了,我先去排练,对了,中午帮我叫一份鸡胸肉沙律跟牛油果,不要淀粉,我怕下午犯困。”
说罢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镜房走,只留给对方一个疲惫的背影。
陈老板颇有几分自来熟,尤其是据他本人所说和阮老板在戏剧方面理念尤其投契,所以每次定做戏服都亲自登门。
结束了上午的排练,阮仲嘉简单冲了个澡,才刚坐定,陈老板已经到了,吩咐伙计将行李箱打开,七八件成型的戏服摊满了会议桌。
“我一听说你们做全息投影就琢磨着要不要用新面料,好不容易搞到适合的,你先看看款式,没问题的话拿去踩台。”
阮仲嘉倒是惊讶于对方的积极,“早就听人说您做事爽快,没想到想得这么周到,要不这样,我待会要去剧场,您和我一起去看看?”
陈老板自然是一口应承,他还没亲身参与过这种跨界合作,一脸兴致盎然。
有了陈老板的参与,原本昏昏欲睡的车程也变得有趣起来,对方健谈,一路与自己分享了很多异国求学时期的见闻,因为行业相关,尽管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阮仲嘉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和导演以及美指约好了在实验剧场等,抵达的时候二人已经在门口候着,见他来了,还带了个看起来气质从容的中年人,一番互相介绍之后进入正题。
这个项目是东九委托新希和科技公司合作的,对于新文化地标来说有着重要的宣传作用,而科技公司也想以此次合作展示实力,因此双方十分重视每次测试。
新希的实验粤剧《牡丹亭惊梦》以女主角杜丽娘为绝对主角,着重表现其中几折,投影效果也就围绕担正的阮仲嘉呈现,映像效果需要他本人配合,走位需要安排得十分精确。
今天阮仲嘉来是为了确认杜丽娘走位和映像的匹配度,趁技术团队测试播放映像,他披上陈老板准备的戏服走上舞台。
实验剧场舞台是小型四面台,演员进出主要靠台版下隐藏的升降台,他干脆爬上去,用脚步感受了一下舞台大小。
他脑里想的是杜丽娘在院里赏景的一折,测试开始,周围杨柳轻摇,有蝴蝶飞舞,还有细小闪烁的光点漂浮,如梦似幻,于是开嗓试着唱了一段。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的身段很好,袖功搭配舞扇将女子的俏皮和优雅演绎得生动,最惊喜的是特殊材质的戏服将飞舞的蝴蝶衬得尤其好看,有些掉落花瓣的映像与布料重叠时就像真的一样。
实在好看,阮仲嘉忍不住停了动作,掏手机出来拍了张花瓣投影在衣袖上的照片发给骆应雯。
照片传送出去,才记起上次见面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上面的聊天记录都是一些互道早晚安的讯息,他看过对方ig发布的限时动态,其实都是为了向自己报备,常常是凌晨下班,没多久又要起来开工,不是在经理人车里就是在片场化妆镜前。
正想要不要撤回讯息,通信软件显示照片已读,然后对方状态为输入中。
【雯:今天去实验剧场彩排?】
【嘉嘉:嗯,试一下投影效果,你怎么有空?】
【雯:刚好在等下一场拍摄】
【嘉嘉:还顺利吗?】
【雯:嗯。】
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前的阮仲嘉有着无穷无尽的分享欲,只是在得知自己一直被狗仔跟拍之后,心里就堵得慌。
【嘉嘉:(输入中……)】
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始终没有发送出完整的讯息,忽然听到控制台那边导演喊自己,阮仲嘉连忙熄屏。
“来了!”
敲定了好几折戏的走位,重新走出剧场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一行人道别分开,阮仲嘉坐上了司机来接的车,强撑精神将陈老板送回深水埗,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阮英华已经可以坐起来了,精神也比之前好了不少,因为肿瘤影响消化系统,所以吃得不多,人还是消瘦。
他进病房时专业护理人员正在收拾餐具,阮英华见他来了,用没有在输液的手朝他招了招。
阮仲嘉放下随身物品,坐到她身边。
“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阮英华戴着吸氧管,加上人还虚弱,说话就有点阴声细气,“洗过头,总算有点人样了。”
阮仲嘉有心逗她,“嗯,看得出来还吹了发型呢。”
人病了就不似平时严肃,尤其是老人家,难免对后生产生依赖心理,阮仲嘉看在眼里,莫名觉得哀戚。
外婆还病着,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生怕自己细微的情绪变化被对方发现,他连忙扬起微笑:“医生有说过可以吃什么吗?”
提到吃的,阮英华就开始长嗟短叹:“说我现在要多吃容易消化的东西,什么营养丰富增强免疫力的,阿秋让家里厨师给我炖水鱼汤呢。”
阮仲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病床上老人家睨他一眼。
他的脸庞白净,看起来恹恹的,阮英华哪会看不出来,让护理人员给自己降低了一点床头,躺着侧头仔细地看他。
“很忙是吗?辛苦你了。”
“还好,”阮仲嘉唇边的笑意不自觉淡了几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您放心好好养病,过几天做完治疗我多回家陪你。”
“嘉嘉,”阮英华收了收摊开的手掌,反握住原本抚着自己的手,苍老细瘦的指骨更显嶙峋,“希年是不是要和Alex订婚了?”
阮仲嘉强作镇定:“您知道了?”
“Vivian告诉我的,她下午来过……你们怎么一起撒谎骗我呢?”
外婆双眼已不复以往神采,他平日看惯了,总觉得她眼里永远有光芒,眼神就是她不老的象征,如今不仅稍显浑浊,眼白处甚至有点病态的泛黄。
“就是、就是觉得自己还年轻,想着两个人做场戏,好拖延几年不被催婚嘛……”
外婆像是信了他这套说辞般,叹了口气,“算了,也是我太心急,原本怕自己看不到你结婚生子才催着你相亲的。”
“您别这么说!”
阮仲嘉急了,“我们先把身体养好,医生那边不是说了吗,现在这个新疗法临床效果挺好的,而且抗癌最重要的是心态,负责您这床的护士长跟我说,当年她爷爷抗癌20年,中间还去打通宵麻将呢。”
阮英华抿了嘴笑:“再过20年我都要老成怪物了……况且我又不打麻将。”
“您想的话我陪您学,凑一桌牌多容易的事,以前他们不是常常来打麻将……”
想到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就没再说下去。
祖孙俩又说了一会话,阮英华借口要休息,打发阮仲嘉回家。
电梯下行的时候为了避免和进进出出的人对视,阮仲嘉侧身站在角落,特地拿了手机出来打开ig,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外婆的账号最新发布的帖文,看样子是秋姐代发的。
[感谢社会各界关心,年纪大了身体抱恙,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配图应该是白天时拍的,怪不得今天特地整理过仪容。
再怎小心翼翼,自己最近频繁出入医院,又有庞李幼薇来探望,走漏消息是迟早的事,只要把患癌的事实掩盖就行。
“今天去美孚吧。”
七人车自动门合上,阮仲嘉调低座椅,叹了口气。
司机自后视镜望了他一眼,见他闭了眼揉着眉心,默默驶出地库。
阮仲嘉捏着钥匙,小飞象就在昏暗的车厢内摇晃,他拨开窗帘瞟了一眼:夜色浓重,经过跑马地坟场,墓碑整齐地立在方寸之间,人死如灯灭,无论生前有过什么成就,统统化作一捧灰,长眠地下。
已经习惯了开门之前要先拉开铁闸,有时候邻居家的门凑巧敞着,还可以听到别人家里的电视声。
开门之后按亮玄关处的灯,骆应雯还没回来,阮仲嘉换上室内拖鞋,先去开窗,然后拿了喷壶,给窗边的盆栽乱七八糟地喷水。
墙上挂钟快要指向十一点半,反正自己平时有放衣服在这里,他干脆先去洗漱。
早已精通小小浴室的进退之道,甚至可以怡然自得地做完全套护肤流程——洗漱后先打开浴室门,等候水蒸气散去的时候选一只黑胶放到转盘上,然后折返回来打开镜柜,他补充了一套自己惯用的护肤品,取用十分顺手。
美孚这个不到400呎的小家像是阮仲嘉的乌托邦。
这里有着热闹的烟火气,有楼上小女孩的练琴声,有隔壁追看九点半电视剧的声响,最重要的是有另一个人回来时发出的琐碎响动。
“——我回来了。”
阮仲嘉半身探出浴室外,就见到骆应雯把背包挂在玄关处的身影。
“你回来啦,今天这么早。”
“嗯,今天拍内景,你怎么有空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我路过楼下便利店给你买点雪糕。”
“不用,我在医院吃过了,挺饱的。”
见到男朋友,阮仲嘉只觉得白天的疲劳和烦躁一扫而空,顺嘴就撒了谎。
“真的吗,”骆应雯换了鞋,挽起袖子走进餐厨区,“我有点饿,煮个出前一丁,你吃不吃?”
阮仲嘉想了想,点点头,跟着走过去。
骆应雯比他擅长下厨,两个人一起之后就担当起做饭的角色,洗洗刷刷手脚利落,阮仲嘉就跟前跟后担当气氛组。
“鸡蛋再煎一会吧,边缘脆脆的好吃。”
“帮我拿两个碗。”
“我喜欢面煮久一点。”
“那你接点水过来。”
“味道不够,调料再加点。”
“好了。”
油烟机的噪声中止,阮仲嘉低头拉了睡衣闻了闻,脸上嫌弃:“唔,身上都是油烟味。”
骆应雯将面碗放在餐桌上,“要不待会再洗一遍?”然后低头扒他胸口细嗅,“嗯……我帮你洗吧。”
阮仲嘉被他嗅得痒,推他:“不要!”
见男朋友只是温柔笑笑,然后松开自己开始摆筷子,阮仲嘉也敛起笑容落座。
两个人头顶的小小吊灯给餐桌蒙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往日这样平凡而又细碎的幸福却渐渐刺痛了阮仲嘉的眼。
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是家人默默地隐瞒病痛,他的任性和妄为都被那张眼白泛黄的脸衬托得越发可耻,面汤散发着迷人的麻油香气,闻起来却让人想落泪。
骆应雯停了筷:“怎么不吃?”
阮仲嘉眨了眨眼,将泪意忍下,伸手摸索筷子:“咳……没事。”
大概是自己掩饰得太好了吧,幸好骆应雯没有发现,这么想着,阮仲嘉埋头吃起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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