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
拍板声响起,又一个晚上的大夜结束。骆应雯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照旧和工作人员一一道别,登上了经理人来接的座驾。
扣好安全带,经理人陈舜球忽然问:“你的戏份快完了吧?”
骆应雯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脱口而出:“嗯,大概还有两三场就完了。这部戏制作很成熟,流程走得快。怎么了?之后是有什么工作吗?”
一般艺人的工作大多排到半年开外,但是像他这种尴尬的电影演员,时常会偶然因一个角色拿到商业代言或者站台活动,风潮过后又要重新出发。
陈舜球将本田驶出电影厂外不远处,靠边停了,拉开车门利落地从口袋里拿了包烟出来。
骆应雯不明就里,也跟着下了车,走到他身边。
还没站定,对方便递了一支烟过来。他猜想肯定是有话要跟自己说,于是也不急着问,从容地点了烟,对着乌漆抹黑的树林深吸了一口。
“林孝贤让人递了剧本跟合同过来。”
骆应雯一怔,抖了抖烟灰:“这次是又要给谁做配?”
同时脑里思考了一番,最近好像没有哪家富家子弟或者演艺世家的二代要出道。
“不是,给你的是电影主角。”陈舜球像是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了一句,“唯一的男主角。”
这下骆应雯真不说话了。两个人并肩立在晚风中,安静地抽烟。路灯被丰茂的植被掩映其中,只有两个光点在空中漂浮,像漆黑中的两只萤火虫。
沉默良久,骆应雯先把烟抽完,指尖还夹着烟屁股,说:“还有这种好事?他是不是换了别的项目?”
“没有,还是那套。”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陈舜球也有点懵。李修年不问自来,同时带来拜访自己的,还有《长生殿外》的剧本以及合同。
“他还说了别的吗?”
陈舜球也明白他现在的心思。毕竟像自己这种三线经理人,根本不可能让李大制片亲自登门拜访。不然以前他们俩也不会为了接近林李二人想尽办法。
“也没别的,就是问了一下你最近的工作安排。还说剧本只是初稿,后面可能会边拍边改,让你看看大概内容。”
“还真是太经典了。”骆应雯嗤笑,林导就是有这个资本。他将烟头掐灭,果断地说:“既然这样,你现在送我回家吧,我赶紧把剧本看一看。”
陈舜球笑了:“这么着急啊?”
“废话。天上掉馅饼了,赶紧趁热吃吧。”
林孝贤几乎是当场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阮仲嘉本就有把握对方不会拒绝。
只是姿态还是要做的。
当时自己提完要求,对面摆出一副脸有难色的样子,估计是为了方便后面讲数,他也没太在意。
谁知道最后林孝贤还是说了一句:“如果你提议别的演员,那我还真要好好考虑一下,刚好我最近跟麦沛标接触过,他给我看了《索命》的成片,这个演员我还是认可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他吧。”
后面的事情自然不需要阮仲嘉去操心,他只提了两个要求:第一,男主角要骆应雯来演;第二,自己将全程指导骆应雯的戏曲表演,确保电影以最专业的姿态呈现到大众面前。
林孝贤自然是应好的,这还省了剧组去找别的机构培训。
业内开拍特殊题材的电影,演员一般都会提前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进行专业训练。阮仲嘉肯亲自去教,最好不过。
只是他并不清楚阮仲嘉的真正目的。
——郑希年的话像一颗种子,悄悄地埋在阮仲嘉心底。
一开始阮仲嘉的确是因为外婆的病情以及骆应雯接近自己的真正目的而决定分手。
他在小飞象上面说得多潇洒呀,希望回忆起两个人相处的瞬间都是那些真实的曾经。
只是后来夜阑人静,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开始控制不住去想:既然当初带着目的接近,这份感情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
骆应雯是个优秀的演员,尤其是他说过自己并不喜欢体验,更倾向于用经验去演戏。那么,与自己一起的这些日子,会不会也只是技术层面的发挥?
最可怕的是,一旦信任产生了裂痕,就像瓷器被瞬间砸碎,裂开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再也拼凑不出曾经。
那些熨贴的话语,那些同频共振的瞬间,会不会是对方在提前调查过自己之后,根据题库给出的标准答案?
他想起自己当初决定离开香港的契机。
当时已经有人在网上拿恶搞自己破音的影片开玩笑,底下评论不堪入目,而他在学校也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光逐渐异样。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得知为数不多聊得来的同学,私下向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透露的烦恼。
所以,那些两个人一起散步的夜晚,回家之后,骆应雯会嘲笑自己很好上手吗?甚至是……
阮仲嘉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心里已有一把微弱的声音告诉他:自己已不是当初那个彷徨无助的少年,只能远走高飞来避开舆论。
只要他想,他有足够的权力扭转局面。
——那么,如果他可以用手里的权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嘉哥小心!”
忽然一阵吆喝,阮仲嘉回过神来,一把扇子堪堪擦过他的颊边往后飞去,团里的新人连忙跑过来向他道歉。
大概是练习转扇子时下手没有轻重,扇子一把甩飞了出去。
阮仲嘉装作若无其事,抿了抿嘴,说了声:“继续练习。”
剧团里大伙都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常常板着个脸,因此也不敢惹他。
还是梁丽思胆子大,结束了排练之后拿了矿泉水过来递给他,关心道:“嘉哥,怎么了?”
阮仲嘉摇摇头,脸上松懈了几分:“没什么。今天不是中秋节吗?大家没什么事的话,早点下班吧。”
旁边有人听到了,大呼小叫道:“诶,现在才四点啊!”
梁丽思连忙对那人说:“老板让你早点下班,你还嫌太早了是吧?”
阮仲嘉被她逗笑,摇了摇头。
“嘉哥,反正时间还早,你要不要来我们那边看看?”
见阮仲嘉一脸不解,梁丽思喊了镜房另一边的梁文熙过来,后者正拿毛巾擦脸上的汗。
“我和他住同一个地方,这两年因为挂灯笼,我们屋邨在facebook上小火了一把,你要不要来体验一下?”
梁丽思是新剧的B cast女主角,阮仲嘉本就有心跟她打好关系,对方这时候开口邀约,他点点头应好,没察觉到梁文熙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这还是阮仲嘉第一次走进公共屋邨。
尽管骆应雯的经济条件已经比自己差了一大截,好歹也是租的私楼,再往下,他就真的没接触过了,所以一路上都特别好奇。
屋邨是双天井的结构,中央形成了两个巨大而又深入地面的天井,也是整栋楼的通风和采光中心,每户人家大门对望。
幸好设施虽然老旧,但是走廊干净整洁,一路走来气味尚算舒适。
梁丽思一路领着阮仲嘉搭电梯抵达自己家所在楼层。等到出电梯之后,他真正看到这么多人家住在同一层,还是有点震撼。
正是中秋佳节,很多人家铁闸敞开着,走过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别人家的情形,不少家庭搬了折叠方桌出来,上面陈列着沙田柚、提子之类的应节水果,还有摆好盘的月饼,仪式感一点都不少。
“我们这里邻居往走廊挂灯笼的习惯已经有好多年了,最近才在网络上走红。”梁丽思见阮仲嘉一脸掩饰不住的好奇,笑着解释。
梁文熙在一旁,手攥着背包带子,依旧不说话。
“阿熙就住在楼下两层,从我们家看过去,可以见到他家门口。”
到了梁丽思家门口,阮仲嘉循着她所指看去,就看到一个老头坐在门外的躺椅上,摇着蒲扇,悠然自得。
“这是阿熙的爷爷。”梁丽思介绍道,走到栏杆边,朝对面喊了一声:“全叔!”
全叔也看到了他们,笑着摇了摇扇子,权当打招呼。
梁文熙更尴尬了。
倒是梁丽思无视了他的不自在,径直朝阮仲嘉继续介绍:“大家都出来挂灯笼了,你要不要帮忙?”
下班之后就没有上下属之分,阮仲嘉应允。
梁丽思见他答应,脸上的笑容更甚,转身走进屋里,听声音好像跟家里人说了什么,就听到刚起的炒菜声停了一下,接着继续,一股亲切的家常菜香味就顺着她走出来的身影飘散。
“我先回家放一下包。”梁文熙等她出来,连忙跑了。
“他就这样。”梁丽思笑了笑,手里拿了个红色胶袋,打开了,抓了一把纸灯笼给阮仲嘉,“好了,你帮忙先把灯笼打开吧。”
距离上一次玩这种传统的折叠纸灯笼,也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阮仲嘉看了看梁丽思的动作,学着她把灯笼拉开,绑在红色的包装绳上面。
忽然听得一阵收音机调频的响声,像自带雪花一样钻进阮仲嘉耳朵里,朝声源看去,是对面的全叔在拧收音机。
一阵电流干扰声被修正之后,响起了某个怀旧电台节目的主持人声音,正声情并茂地给大家介绍经典粤曲。
大概是播到自己喜欢的曲目,全叔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起来,嗓子不着调,和自己日常接触的专业唱法完全不是一个层面。
不过看着老人家自娱自乐的样子,阮仲嘉倒也觉得连带自己心情都变好了一些。
渐渐地,周围邻居都开始摆出自家的折叠桌,也有人默契地拉开已经绑好的灯笼,从天井的一边绑到另一边,有的甚至跨了两三层楼,纵横交错。
没多久,近三十层的大厦中间张灯结彩一般,好不热闹。
有中年妇女从他们背后的门洞走出来,阮仲嘉猜想这位应该是梁丽思的妈妈,朝对方打了一声招呼。
梁妈妈将炒好的紫苏田螺放在放桌上,见阮仲嘉一个人,还热情地招呼他留下来吃饭。
“妈,我老板还要回清水湾的,怎么可能留下来吃饭。”梁丽思嗔道。
梁妈妈也不尴尬,只是笑容满面地对他说:“原来这位是老板,竟然这么年轻!要不这样,我盛点炒螺给你拿回家?我养了两天,沙都吐干净了!”
“妈!”梁丽思没好气地劝着,“人家家里好吃的多着呢。”
阮仲嘉心情好,笑眯眯地看着母女二人,对梁丽思说:“你和阿熙很熟吗?”
“你是说文熙吗?”梁妈妈搭话,“他们俩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可能长大了之后不好意思吧,要不这样,趁还没到时间吃饭,你们去他家走走?”
听到梁妈妈的提议,阮仲嘉马上应好,其实他想去跟全叔聊上几句,只是自己不太会应付梁文熙这种性格的人,想着梁丽思健谈,自己也好省点功夫。
两家离得近,两个人顺着消防梯往下然后绕到天井,一会就走到了梁文熙家门口。
收音机还在播着粤曲小调,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曲子。
“未写盟心句,先劳紫玉钗,刺出相思血,磨墨表情怀。”
老头中气十足,摇头晃脑念白过后,开始唱:“鸳盟初订莫相猜,便似金坚难破坏——”
余光大概是扫到走来的二人,忽然停了,脸上欣喜,霍地站起,朝他们走去。
阮仲嘉心里面也暗暗感叹,老人家气血真足,这样起来也没有头晕。还没吐槽完,梁文熙正好端了一碟切好的橙子出来,看样子没料到阮仲嘉还要过来家访,硬生生顿住脚步。
“阿熙,丽思来找你!”全叔连忙说。
梁文熙点了点头,放下碟子,没话找话一样:“怎么过来了?”
“丽思来了好哇,阿爷好久没听你们对唱了,中秋佳节……”
后面一句被梁文熙的眼神硬生生逼了回去,全叔嘿嘿一笑,又说:“都怪你打断我,后面怎么唱来着?”
梁文熙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干巴巴地捧读:“任天荒地老,莫折此紫鸾钗,苦相思,能买不能卖。”
“诶对对对!对了,这位是?”
“我老板。”
“原来是老板,失敬失敬,”全叔已经热情地过来跟阮仲嘉握手,“一场来到,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有小孩拎着灯笼打闹,有家长制止呵斥。逼仄,混乱。
梁文熙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生硬道:“您别闹了。”
阮仲嘉感觉到梁文熙的抗拒,识趣地岔开话题:“您也学过唱戏吗?”
全叔摆摆手:“没有,自己唱着好玩的,不过社区有长者兴趣班,我去听过一两节课。”
怪不得。阮仲嘉只觉得对方念白听起来抑扬顿挫,可惜停顿不够自然,是有学过一点皮毛,只不过发声毫无技巧可言。
再暗暗观察周围环境——互相串门的邻里,在小孩控制不住情绪的尖叫中无人在意的收音机,透过遮上挡布的铁闸依旧传出来的六点半新闻报道,这一切糅合起来,像家家户户餐桌上摆放的田螺,虽然有烟火气,却毫无章法地炒成一碟,太过粗糙。
这座井字大厦无非就是芸芸众生的缩影,所谓的爱好者也是凤毛麟角,更不要说专业表演者,同一栋屋邨出了梁文熙和梁丽思二人,已是难得。
又再和全叔聊了一会,了解过一些爱好者平日见闻,阮仲嘉以回家过节为由,离开了这里。
司机将阮仲嘉送抵位于清水湾的阮家宅邸,阮仲嘉想了想,将梁妈妈打包好的炒螺放在副驾驶位上:“你拿回家过节吧。中秋快乐。”
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黑色铁门后。
热气腾腾的透明饭盒四壁还凝着水珠,正缓缓地往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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