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墨渊与那些人间琐事抛在身后,沐阳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回到了那处城南庭院。
对他而言,千金阁内关于产业接管的纷扰,远不及此处一丝一毫的动静重要。
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客房门外,依旧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态,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穿透那扇薄薄的门板,不再是感知生机的有无,而是……凝视。
菩然醒了。
真正地醒了。
不再是眼睫的微颤,不再是呼吸的略微加重。他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简陋的布枕,眼眸睁开,虽然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与浑浊,但那其中,确确实实地有了焦点,有了……属于“菩然”的,沉淀了千年光阴与佛魔挣扎的神采。
沐阳就那样站在那里,玄衣仿佛与屋檐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他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千年的时光,生死轮转,身份变幻,此刻隔着这一道门槛,竟不知该如何踏出这一步。
是该质问他的莽撞?还是该感谢他那奋不顾身的一撞?亦或是……像千年前那样,用萧景兮式的语气,嘲笑他这佛子当得如此狼狈?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菩然有些吃力地转动脖颈,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看着他眉心因虚弱和思绪而微蹙,看着他最终,将目光投向门口,与自己那无形的“注视”相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而粘稠的寂静。
这份寂静,被一个不合时宜出现的温醇声音打破。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墨渊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庭院中,他依旧是那副儒雅从容的模样,仿佛刚才在千金阁内的那一丝失态从未发生过。他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散发出清淡的药膳香气。
“听闻佛子转醒,特备了些清淡药膳,聊表心意。” 墨渊对着客房方向微微颔首,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门边阴影中的沐阳,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淡然。他的到来,巧妙地冲淡了沐阳与菩然之间那几乎凝滞的气氛。
沐阳的血瞳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但并未阻止。
墨渊此举,看似关切,实则是在提醒他,也提醒菩然,他们依旧身处人间,身处他墨渊的棋局视野之内。
客房内,菩然看到墨渊,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双手勉强合十,声音沙哑而微弱:“阿弥陀佛……多谢……阁主。”
他的目光在墨渊和门口阴影处来回扫过,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他认得墨渊,千金阁主,但他为何会在此?门口那道冰冷而熟悉的气息……
墨渊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并未靠近客房,十分懂得把握分寸。
“佛子重伤未愈,还需静养。临渊城近日不甚太平,此地还算清净,佛子可安心在此休憩。” 他这话,既是对菩然说,也是对沐阳说。
说完,他转向沐阳阴影所在的方向,语气平淡地提起,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哦,对了,鬼王阁下,玖璃名下的各处产业,已初步接管完毕,运转如常。只是,‘春山堂’那边几个老管事,还需安抚一二,毕竟……他们更认玖璃本人。”
他刻意提起“春山堂”,提起玖璃,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
沐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未曾听见。
但客房内的菩然,却捕捉到了“玖璃”这个名字,以及“春山堂”。
他记得那道唤醒他的温暖生机,也记得那个眼神复杂的明艳女子。他看向门口的方向,似乎想从那片阴影中得到一些答案。
墨渊将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他不再多言,对着客房方向再次颔首,便转身飘然离去,如同来时一样突兀。
庭院内,再次只剩下沐阳与菩然,以及石桌上那盒兀自散发着热气的药膳。
沉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先前不同。因为菩然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门口那片阴影。
他挣扎着,用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沐……阳……”
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力气,带着千年的尘埃,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穿透了门板,准确无误地抵达了沐阳的耳中,也……击中了他冰封千年的心湖。
沐阳的身影,终于从阴影中,缓缓迈出一步,显现在月光与屋內昏黄灯光交织的光晕下。
玄衣,墨发,血瞳。
他就站在那里,与床榻上那个苍白虚弱的佛子,隔空相望。
千年光阴,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
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彼此的眼神之中。
看着那道终于从阴影中走出的玄色身影,菩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是他。真的是他。
千年前的少年郎,如今的幽冥鬼王。容颜依旧惊心动魄,只是那双曾经映着星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无尽的寒渊与……他看不懂的,深埋在冰层之下的汹涌。
他想问很多。想问他这千年如何过来,想问他为何成了鬼王,想问他镇北王府的仇……更想问,为何在凌霄殿上,要用那种眼神看他?为何此刻,又如此沉默?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
“你……没事就好。”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愣住了。历经生死,醒来第一句,竟是这个?
沐阳的血瞳,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但他依旧没有开口。
他看着菩然那苍白虚弱,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关切与迷茫。
那句“你没事就好”,如同一点星火,落入他早已冻结的心原,激起一片无声的灼烫。
他没事?
他怎么可能没事!
千年的仇恨噬心刻骨,阿姐的血从未干涸,镇北王府的冤魂日夜哀嚎!他堕入鬼道,化身修罗,不就是为了“有事”吗?!
可看着眼前这人……这唯一能让他冰封心湖泛起涟漪的人,这为他差点魂飞魄散的人……那滔天的恨意与戾气,竟奇异地被压制了下去。
他想告诉他,他找到了仇人,掀了婚宴,引动了古神,甚至可能搅动了六界风云。
他想告诉他,他需要救他,需要那“心甘情愿的纯净生机”,为此他不惜与墨渊交易,默许玖璃被带走。
他还想告诉他……很多,很多。
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凝固在他冰冷的唇边。
千年的孤寂与背负,早已让他习惯了沉默。
他只是向前又走了一步,更加靠近门口,血色的眼眸深深地望进菩然那双带着疲惫与困惑的眼里。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艰涩的、仿佛许久未曾用于交谈的语调,沉声开口:
“活下去。”
“你的命,是我的。”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占有与守护。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再次融入庭院的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
只剩下客房内,菩然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耳边回荡着那霸道而冰冷的宣告,心中五味杂陈,一片混乱。
活下去……
你的命,是我的……
这算是什么?
是威胁?是命令?还是……那被冰冷外壳层层包裹之下,唯一泄露出的、笨拙而扭曲的……在乎?
窗外,月光清冷。
庭院,重归寂静。
而两颗跨越了千年、缠绕着无数因果的心,却在这一次短暂的、沉默多于言语的重逢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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