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里,晏清已经没有初时听故事的那般激动喜悦的劲儿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无尽的悲凉和无法言说的压抑,那时候的他还不懂为何父皇要给自己讲这样一个故事,可是当他抬头看向父皇时,他只看到他眼里如枯井一般的死寂和绝望。
他起身抱住父皇,试图将他从那口枯井之中拉拽出来,莫名的自己却哭出了声。
这一哭,父皇才回光返照般活过来,心疼的把他抱坐在腿上,一个劲儿的拍哄他,一如当初那个人对他一样。
“父……呜呜呜……皇……”
皇帝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干眼泪和鼻涕,问他怎么了。
八岁的晏清哭得跟半岁的晏洵一样,抽抽嗒嗒的说“我……呜呜呜……以后……嗝……以后……嗝……再也……呜呜呜……不当……嗝……长舌……长舌男了……呜呜呜……”
“父皇……嗝……不要……嗝……再讲故事……吓我了……哇哇哇哇……”
承平终于被他的哭嗝逗笑,将他抱在怀里越抱越紧,好言相劝。
“那你还想知道,你师傅的有没有人喜欢的事吗?”
“呜呜呜……不想了……”
承平帝久久没有回应,末了,声音低哑:
“所以你师父说的没错,追着别人问的长舌男确实很讨人厌。”
说着说着,晏清就抽抽嗒嗒的没了动静,想是白日里就累着了,这会儿一哭累了就直接睡了过去。
承平帝抱着他,一路抱回他的寝殿,给他掖好被角这才离开。
等回到翎英殿,承平帝从博古架上最上面取下一个黑色的匣子,用钥匙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封信。
信封上面写着柏弟亲启,信封的开封处已经磨损的快要撕裂开了,想来经常被人打开又合上。
抽出信纸,里面内容并不长,看得出来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写的,十分仓促。上面的墨迹好几处已经被晕开,但依稀可以通过上下文辨别是什么意思。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兄恐已深陷敌营,若不慎一息尚存,被以命相挟,请让沈鞍亲手射杀,他是我朝最善骑射之人,定能让孤体面赴死。
若为兄战死,也请柏弟切勿悲伤过重,定要保重身体。
孤乃太子,自幼便被教导应以天下重、以社稷重、以百姓为重!若我皇族面对这般挑衅与屠戮选择明哲保身一直闭门不出,今后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百姓和满朝文武。
孤唯一对不住的只有父皇和柏弟你。
为子不孝,让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
为兄不悌,答应让你此生逍遥,却将天下之重交托于你。
最后,若此去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
枫不敢奢求你们的原谅,唯有再三顿首拜上。
烛火明灭之际,皇帝的肩头耸动,泣不成声。
翌日
晏清顶着昨日哭肿了的双眼,站在沈鞍面前,沈鞍不由觉得新奇。
这大萝卜头平日里很是能端着一副沉稳的样子,究竟是何事让他如此哭成这样。
“殿下这是怎么了?”
晏清一脸无辜的看向他:“师父,我以后再也不做长舌男了。”
沈鞍愣了一会儿,然后捧腹大笑,这大萝卜头竟然因为自己说他长舌男而哭成这样嘛。
一想到他昨日定是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的样子,他竟意外觉得有些许遗憾,自己竟然没亲眼看到这张脸嚎啕大哭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学着少时读书时少傅的样子,一板一眼的道:“咳咳,既然你已知错,为师便不再说你是长舌男了。”
说着从腰后抽出一把小木剑,递给他。
“你如今年岁不适合用真刀真枪,接下来我要教你剑术,这柄小木剑你先凑活着用着吧。”
晏清欣喜若狂的手下这柄小木剑,剑身上还歪歪扭扭的刻了一个“清”字,虽丑陋但极为深刻。
他随意挥砍几下,只觉得顺手的紧。
“谢谢师父!徒弟定会好好跟师父学剑的!”
沈鞍:意满离。
“师父你去哪儿?不是还要练剑吗?”
“哦哦哦,对对对,忘了正事了。”
————————————
承平十四年
晏清十三岁,晏洵五岁。
北门关传来消息,因着北境大旱,草原上水草枯竭,鞑虏屡屡犯境。
朝中文武大臣的意见空前绝后的高度统一。
打!!!
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将鞑虏蛮夷打到灭族最好!
这些年朝廷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众人都默契的不再提起当年的“靖江之难”。
倒不是故意遗忘,而是不敢、不愿惊扰罹难的亲人和百姓。
当初贼首侥幸逃脱,山河破碎百废待兴。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等待着那个一击毙命的机会,方能告慰逝者的在天之灵。
如今他们终于等到了。早朝时请战者比比皆是,都恨不得亲自上阵啖其肉饮其血,将所有国仇家恨都亲手了断。
下了朝后,承平帝留了几位军机大臣商量细则,沈鞍就在此时敲响了御书房的大门。
想当年靖难结束后,任凭皇帝如何挽留,沈鞍都执意随着入京支援的平西王一同去了西南。
承平帝帝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强求。
走了也好,留在京中也不过是月寒日暖共煎人寿罢了。
而今日,却是沈鞍进京以来,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沈鞍久违的行了一个大礼,山呼万岁。
“臣,平西王副将沈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承平帝转头挥退左右,并对其他人下了逐客令,连忙亲自上前要去扶他。
沈鞍却匍匐在地,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你也是来请战?”
“是。”
承平帝一改人前的姿态,扯了个软垫坐在地上。
“你起来,我不拦你。”
沈鞍惊诧抬头,他知道前朝许多人请战,各个骁勇善战,与鞑虏不共戴天,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老臣也都颤颤巍巍的表示自己也能一战。
这不闹吗?总不至于打个鞑虏,整个朝中都倾巢而出吧。
不过总之,竞争很激烈,而他这些年在西南,朝中早就没了根基,很难争过那群人。
他来之前下定决心,皇帝若是不允,他就一直长跪不起。
总之,哪怕是以小兵小卒的身份,他也一定要去。
“朕要你去,执天子剑,替朕杀敌。”承平帝起身,从案上取下一柄华贵宝剑递给沈鞍。
沈鞍又重重磕了个响头,久久不起,直到承平帝胳膊都酸涩起来了开口催促他,他才起身从皇帝手中接过剑。
“臣定不负陛下、不负我大祁百姓!”
“不过,还有一事,你得答应朕。”承平帝将他扶起来,一把把他按在椅子上,又揉了揉酸涩的手臂,缓缓说道:
“此去,你得带着大皇子晏清去。”
“不行!”
“不行也得行,这是圣旨~”
沈鞍从几欲从座位上站起来,都又被承平帝眼疾手快的按下去,却拦不住他那嘴,连珠炮似的,哪里像不善言辞的莽汉武夫。
“行军打仗绝非儿戏,刀剑无眼、敌军狡诈、蛮夷奸险,大皇子尚且年轻怎可轻易上战场,若有个万一伤及国祚,臣万死难辞其咎!”
“沈鞍啊!你有你的仇要报,我也有,但我不能去,可是清儿他得去!”
承平帝看着他,眼里不容丝毫拒绝。
“就算是为了先盛德太子,他也得去!清儿此生绝不能只做一个久居庙堂之高的木雕泥塑,朕要他亲眼看着这个天下的太平是怎么来的,朕要他知道朕的承平是谁给的,承的是谁、平安顺遂的又是谁!”
“陛下……”
一声惊呼,沈鞍眼里的震惊动容,比听到让晏清随军的消息时更加震撼。
当年先太子薨逝,追封圣德太子。朝局稳定后才得知此消息的先帝也没受住打击驾崩。
那段时间举国上下皆缟素加身,京城内办丧事的人家更是没停过。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国丧未过,承平帝就力排众议商定了和前太子妃同宗姐妹的婚事。
当时他闻听此消息时,就百思不得其解,以他对承平帝的了解深知承平帝绝不可能做出此事,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也不得不信。
而立后时,他早就随军到了西南,再后来,他断断续续收到消息竟是皇后早产诞下皇长子,他纵使再不信也不由得不信了。
叹只叹果然皇权弄人,人心易变。
先帝和先圣德太子尸骨未寒,他竟这般……这般……唉!
人不会一夜之间判若两人。所以之前的他所谓的醉心山水不在朝堂肯定是装的!对!一定是装的!
可恶!
至此,沈鞍便一口气堵在胸口,发誓再也不回京,若不是这次避无可避,他才不会回京城给他那些个儿子当师父。
是以,他进宫以来也处处躲着承平帝,他习武多年耳聪目明,每次他一靠近,他就找机会遁走。
承平帝也不傻,虽不明就里却尊重。这些年来二人早已默认了这样的“默契”。
今日若不是为了出征之事他定然也不会来。
可刚刚在听到承平帝那一番话,他似乎脑子里有个关窍通了,想到大萝卜头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陛下,您……”
沈鞍又是一声惊呼,却比前一声低了许多,带了更多的疑问在里面。
承平帝却不多言,坐回座上轻啜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汤。
“清儿得去,且朕要他以普通人的身份随军,你可明白?”
沈鞍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摇了摇头。
“不明白。”
承平帝看着他清澈的眼神欲说还休,无奈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算了,你不需要明白!”
“臣明白!”
“……”
“去吧,你去跟他说。”
沈鞍张大嘴,指了指自己:“我!?”
“算了,还是朕去吧。”
要是按照沈鞍过往的脾气,他高低得回怼两句,可是今天他却没有想起这个脾气。他有太多情绪和想法需要消化了。
“那微臣先告退了!”
“去吧!战场上照顾好清儿,虽然朕会派两队人马暗中轮流保护他,可你也不能懈怠,战场这一课你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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