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没有季节，只有湿冷和饥饿轮番啃噬骨头。窗纸破洞漏进的风像长了牙，啃得人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
我蜷在角落一堆霉烂的稻草里，眼睛盯着砖缝深处一点可疑的灰白碎屑。是前几日一只瘦得脱形的耗子啃剩下的，不知是墙灰还是发霉的米粒。
胃里火烧火燎地绞着，我一点点挪过去，指甲抠进砖缝，刮下那点灰白的粉末，混着泥垢，全塞进嘴里。
角落里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无声地踱过，黄绿色的眼珠瞥了我一下，轻蔑地扭开头，跳上断了一半的窗棂，消失在灰蒙蒙的天光里。
连它都比我体面。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还有压低的、肆无忌惮的嬉笑，是送馊水的两个老宫人。
我贴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滑进那幅早已朽烂、挂满蛛网的厚重帷幔后面。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一个安全的洞。
“……你说那个小东西？命硬得很！耗子都饿死了几窝，她还在那儿喘气呢！” 一个沙哑的嗓子嗤笑着。
“呸！命硬有什么用？”另一个声音尖利刻薄，像指甲刮过粗陶，“下贱胚子！她那娘，红烛楼里千人骑万人压的烂货。爬了龙床就以为一步登天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脏臭底子！生个孽种出来，血崩死了倒是干净！倒害得咱们晦气，隔三差五还得来这鬼地方倒馊水！”
“小声点！万一被……”
“怕什么？一个没名没姓、连玉牒边都沾不着的野种！死了烂了都没人问！也就比咱们脚底下的泥干净那么一丁点！”尖利的声音毫不收敛，反而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踩踏更卑贱之物的快意，“青楼妓子生的小贱种！命比纸薄，骨头倒比野狗还贱！耗子都比她强，耗子还知道躲着人走呢！”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耳朵里，钻进骨头缝里。
我死死抠着身下冰冷的砖地，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指尖抠得生疼，才没让自己抖得太厉害。青楼妓子……烂货……贱种……这些词，伴着馊水的酸臭和她们远去的脚步声，成了我混沌世界里最初、也是最清晰的烙印。
冷，饿，还有刻骨的脏。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更久。冷宫那扇朽烂的门轴，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嘎吱”声，打破了这里死水般的沉寂。一道异常明亮的光猛地刺了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狂乱地飞舞。我下意识地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身体缩得更紧。
几双精致的宫鞋踏在布满污垢的地面上，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鞋尖缀着圆润的珍珠，干净得晃眼。空气里飘来一股暖融融的、奇异的甜味，还有昂贵的熏香味道，瞬间冲淡了这里经年不散的霉腐气。
“娘娘，仔细脚下，这地方腌臜。”一个恭敬又带着点谄媚的女声响起。
没有回应，只有裙裾拖过地面的细微窸窣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那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住了。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带着那股甜暖的、却令人窒息的气息。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沉甸甸的金玉指套，毫无预兆地探进帷幔后面，精准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很大，强迫我抬起头。指套尖锐的边缘硌得我下颌骨生疼。
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只能模糊看到一个极高挑的身影，穿着华贵得无法想象的衣裙，金线在昏暗里闪着冷光。她俯视着我，像看一件落在泥里的物品。
“脏得不成样子。”一个平缓、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清冷又威严。那是皇后的声音，我后来才知道。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梳子，一寸寸刮过我沾满污垢的脸、枯草般纠结的头发、破布条裹着的身体，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审视物件的估量。
良久，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我下巴上又用力掐了一下，留下清晰的印记。她收回手，仿佛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旁边立刻有宫女奉上丝帕。
“倒是有股子野气没磨光。”皇后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声音里透出一丝奇异的兴趣，“够低贱，够不起眼。藏在暗处，才是一把好刀。”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决定货物去留的漠然：“带回去，洗干净。”
两个身材健硕的嬷嬷立刻上前，像拎起一只小猫崽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我从稻草堆里提了起来。她们的手粗糙有力，箍得我手臂生疼。我被半拖半拽地拉出那个腐朽的角落，拖进那片刺目的光里。身后，那扇破门又发出刺耳的呻吟，缓缓关上，将那个饥饿、寒冷、被唾骂的世界隔绝开来。我甚至没来得及再看一眼那个角落。
新的牢笼，叫“凤仪宫”。雕梁画栋，熏香暖融，地龙烧得连冰冷的砖缝都透着暖意。
我被剥掉那身裹了不知多少年的破布条，几个粗手粗脚的宫女把我按进巨大的浴桶里，滚烫的水带着浓烈的香胰子味道，几乎要把我烫掉一层皮。她们用粗糙的丝瓜瓤死命地搓着我的皮肤，仿佛要搓掉一层皮，搓掉我身上所有属于冷宫的印记。头发被扯得生疼，结块的污垢被硬生生梳开。我咬着牙，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摆布。洗刷干净后，换上的柔软绸缎里衣贴在身上，滑腻得陌生，像裹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皇后并不常出现。她把我丢给一个姓孙的教引嬷嬷。
孙嬷嬷像一尊铁铸的雕像，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她教我规矩：如何走路，如何跪拜，如何垂眼，如何屏息凝神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走路时，头上顶着一碗水，水洒出来一点，膝盖后面立刻会挨上一记又沉又快的藤条。那藤条浸过盐水，抽在身上，火辣辣地钻心，留下深红的檩子。跪拜时姿势稍有偏差，冰冷的戒尺会毫不留情地敲在脊背上，力道足以让人瞬间窒息。
她告诉我，我是十九公主，一个“幸运”得了皇后娘娘青眼、从泥潭里被捞出来的“福气人”。
“福气？”有一次，我因为膝盖被藤条抽得剧痛，跪姿不稳，孙嬷嬷的藤条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我背上，我忍不住闷哼一声。她冰冷的声音砸下来：“贱骨头！给你脸面，是娘娘的恩典！再敢露出这副丧气样，仔细你的皮！”
那根藤条成了我新世界里最熟悉的东西。它教会我沉默，教会我把所有的痛呼都咽回肚子里，教会我像一株没有知觉的植物，在规定的时刻，出现在规定的位置，摆出规定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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