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两人一转头，见不远处手中捏着两根线香的曲临秋，正打算踏进祠堂，她解释道：“好久没来看何姨娘了，我来给她上两炷香。”
“凝云，你方才说陆平危她……”曲临秋欲言又止，燃尽的一节香灰还发烫，突然掉落在她略显皱纹的手背上，烫得她猛地一下抽开了手。
曲临秋抱怨似地甩了甩手，没等凝云说什么，自顾自拖着病腿，到何纫玉母亲的牌位前，跪下磕了个头。
正要起身，膝上又一阵钻心的痛袭来，她闷哼一声，若非手撑得及时，指定又要摔个四仰八叉。
也幸亏何纫玉眼疾手快，冲进来搀住了她。
曲临秋尴尬地笑道：“我跑来太急，居然连拐杖也忘了带。”
何纫玉才不在意她带没带拐杖，她垂眸看向曲临秋的膝盖，问道：“我怎么感觉，毒素好像加重了，你又偷用引风修术了吗？”
“不用不行，霜花山掉下去了怎么办？”曲临秋被她扶稳，搀着朝外走去，“霜花山落在西北，又褊小，皇宫里那些老狗哪里记得有这么个小山头，若不是我还记得，霜花山早要掉下去了。”
“再说，我也知道寒风寺这几十来年不好办，干什么都得先找皇宫批个申请，这点小事不用麻烦。”
何纫玉打了个手势，招呼凝云去寻根拐杖过来，见凝云走了，她这才叹了口气：“你不是寒风寺的人了，引风本不合律法。”
“更何况百年前，在断剑台你替陆平危挡的那一支毒箭，正正好好射在膝盖窝。”她搀着曲临秋在廊上慢慢走着，生怕她再摔一跤，“那毒素又快又狠，若非你及时封住自己的经脉，那毒素早就蔓延全身，否则到了那个时候你找个地方埋自己都来不及。”
“阿玉担心我的模样，还是这么冷冰冰啊……”曲临秋笑着伸手，想去捏捏何纫玉白净的脸，手却一把被打开。
“你还是这么没个正经，”何纫玉目光扫过她的膝盖，“你不能再引风了，一次也不行，你难道感觉不到那毒素正从膝盖往你腿上其他地方蔓延吗？”
“嗯，但是……”曲临秋刚要说什么，凝云已经小跑过来，递给她一根光滑的棍子，“多谢你，凝云。”
凝云站回到何纫玉身旁，轻轻点了点头：“不要紧。”
“对了，你方才说陆平危她有性命之忧，是什么意思？”曲临秋拄着拐杖，何纫玉就顺理成章地将她放开。
“曲楼主，平危和我同是经历了离魂的名剑，您知道的，离魂过后这剑定是跟定主人的。”凝云说着，望向何纫玉，心里踏实后才接着道，“我们离不开主人，一眨眼都不行。”
“我方才见到陆平危拿着自己的剑体，锈迹斑驳，或许因为是您在拔剑时不愿认她，她受了很重很重的内伤。”凝云将“很重”二字压得更重，眉头却越缩越紧，她确实很担心陆平危，这个与自己点头之交的同门小师妹。
曲临秋叹了口气。
何纫玉跟着两人，静静听着，她本想带曲临秋去厢房睡觉，曲临秋和凝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三人竟走到了陆平危跪着的那间房前，何纫玉愣道：“走反了。”
“我去看看她吧。”曲临秋拦住何纫玉的胳膊，像是征求她同意一般。
何纫玉现下心里乱得很，朝她摆了摆手：“你自己进去，我在这等着。”
征得何纫玉的同意，曲临秋心里也像有了点慰藉，方才还想赶紧支走的人，此刻她却又有些想念。
百年不见，是该想念。
拄着拐杖她走得稳多了，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也规律，曲临秋望见陆平危瘦削的背影，她还静静直直地跪在地上，听见拐杖声也不作反应。
曲临秋以为是陆平危恼她故意不见自己，这孩子还和以前一样倔，曲临秋竟觉着心里一处柔软被轻轻擦过，她走上前，想拉起自己养大的小姑娘。
手刚碰到陆平危的肩头，一股寒冷坚硬自指尖传来，她一惊，竟想到了那把被自己搞坏的剑，陆平危竟然还没有反应。
曲临秋垂眸望向陆平危的面庞，眼瞳却因为震惊而颤栗几分，映入她眼帘的是陆平危脸颊两侧的暗红色锈迹，陆平危此刻跪坐得端正，眼睛却睁不开，像是昏死了一般。
“纫玉，纫玉！”曲临秋慌了神，陆平危此刻，说是驾鹤西去了也不为过，她居然连抱起平危的本事都没有。
何纫玉和凝云闻言便来到了曲临秋身侧，见此情景也是一愣。凝云倒也不怕吓死曲临秋，屈指搭在陆平危鼻尖，半晌才吐息道：“应该是还不适应完全脱离剑体的生活，加上受了伤，太过虚弱，昏过去了。”
何纫玉望向曲临秋，这个遇到事情从不慌乱的女人，此刻一如母亲遇见孩子伤病，眼中竟湿漉漉的，似有泪水。
凝云双臂一揽，陆平危被她圈在怀中，她稳当当地将陆平危端到床塌上，曲临秋看在眼里，想起自己的腿，很不是滋味。
“要不你···还是好好陪陪她，”何纫玉看出她的心思，“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若是愿意，可以听听她在剑阁都经历了什么。”
“曲楼主，”何纫玉话音刚落，凝云便接上去道，“您还是趁着陆平危有知觉，好好陪陪她吧，她······”
两人闻言看向凝云，她此刻嘴唇微抿，似乎是说不出口，她很少在少主与别人谈话时加入，即便是何纫玉对她很好，她也觉着这不合礼节，但今天她却表现得很不一样。
何纫玉也看出来了，她生怕凝云下一句说出什么能吓死几个百岁老人的话，不自觉牵过曲临秋的手，轻拍着安抚。
“您还是在她身体固结之前，多陪陪她！”凝云因为太过激动，说出口的话竟变了声调，活像云京集市上搭台子唱戏的姑娘，她哽咽一声，却像是见了一场生离死别，泪水夺眶而出，她也跟着自己的眼泪夺门逃走，不想再多看陆平危一眼。
曲临秋静静地坐在床边，呆滞地望向凝云逃离似的背影，她凭着感觉在柔软的被子上摸索，悉心地给陆平危掖好被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何纫玉闲谈：“等她醒来，我带她回家吧。”
回家······
睡梦之中，陆平危只觉自己正溺在西海剑阁的离火塔之中，百尺焰火总能追上自己，火舌由衣摆攀上自己脖颈，将自己吞噬在火海之中。
并非是梦，陆平危死死捏住自己的胳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三日前她仍在离火塔中，但三日后她却能破塔而出，她还见到了自己百年间每日每夜都想见到的人——曲临秋，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不愿意再认自己当剑了，陆平危心中似有无限委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松开掐住自己的手，浑身都像是重了几分，缠上铁锁一般，从塔尖向下坠，离火将她吞噬，她只觉浑身越发疼痛。
“我带她回家。”曲临秋一滴浑圆的泪水悬在眼睫，迟迟不舍得落下，她的声音却传进塔中。
陆平危原先认命地被离火烫、被铁锁缠，听见曲临秋的话却像是又有了求生的**，她一掌拍开身上火焰，手撑在塔壁，滚烫钻蚀她的心，她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她此刻只想回家，和曲临秋永远呆在一起。
她要醒过来。
感受到床塌上的人睡得并不踏实，曲临秋对何纫玉道：“我不愿再提旧事了。”
“我要先想办法治好她，若是她真的执意要再次离我而去，我陪她这最后一程。”曲临秋那滴眼泪终于滴落，在床褥上绽开。
陆平危似感受到一阵酸楚气息，身上像是又有离火伤痛，钻心地疼，一股腥气涌上，她猛然惊起，一时之间将手按在曲临秋肩头，偏过身子，在地上吐了好大一摊血。
“平危!”何纫玉吓了一跳，想伸手去搀住她，却看见她脱力一般倒进了曲临秋怀中。
曲临秋看着陆平危脸颊上暗红的锈迹，克制住眼眶中的泪水，她接过何纫玉递来的手帕，轻轻擦过陆平危的嘴角，陆平危已经吐了两回血，面色惨白得不像话。
“带我回去。”陆平危死死扯住曲临秋的衣袖，不想她离开。
曲临秋点点头，对上何纫玉担心的目光，浅浅笑了笑。
再次回到霜花山的小院，陆平危心里高兴，牵着曲临秋的手，走在路上竟轻轻晃荡，孩子一般。
曲临秋抓着她的手，怎么捂都还是冰得像石头，偏头望向陆平危那虚弱的神情，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陆平危剑体受损、身体固结，均因她不愿与平危相认有关。
她并非全然不愿意，只是她又想起何纫玉的提醒——再用修术，毒素蔓延得更快，她死得也更利索。
所以这些年来，除却引风必要，其余时间她都不曾再碰过任何修术，怕要了自己的小命。
这样的事，她不知如何给陆平危开口，她暗自在心里决定，若是找不到救回陆平危的方法，干脆就利落地重新调动整个身体经脉，重新成为一个修士。
只是那时，她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她心里想着，踩过地上的红枫，却没多大兴致，陆平危想起从前，曲临秋很喜欢踩在枫叶上，活像扑蝴蝶的小姑娘，今日这般却显得心事重重。
她将目光落在曲临秋的脖颈，一道猩红历历在目，她不由得眼眸一沉，她想起百年前，就在断剑台前，自己就快要因为失控被销毁。
曲临秋跪在地上求着在场所有的修士官员，说自己并非失控的邪剑，她将已经被打回剑形的自己高高举起。
一道红痕划过，白玉石板上血迹斑斑。
曲临秋求他们善待自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