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李悟刚满十六。那年初,惠昭太子病逝,储位空悬,皇帝先后晋二子李恽为澧王、三子李恒为遂王,个中意味叫人看不分明。
围绕太子之位,朝局暗涌,李悟顶着无食禄的郡王衔,清修北邙山。师父广宁子是辞去天师之位的真人,日日嘱他作早课,研习道经,将山中采来的药材一一收整,习医术、观星、棋画一类的杂道。他明知师父好意,却依然在忙碌之余,听闻同门闲谈,不自觉思量起京城局势。
二月初,一道圣旨自长安来。
邙山多雨阴沉,雷雨轰隆的斋堂,宦官王守澄吊着毒蛇似的眼睛,仿佛那托盘上的不是圣旨,而是一壶酒或三尺白绫。
烛火摇曳,李悟盯着圣旨久久不语,八岁之前的记忆翻滚重现,高高扬起的鞭子似乎依然抽在脊骨上,女人尖利的指甲掐入肉里,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斥骂。
贱狗,寮奴!
生在深宫,无母无宠便是如此。可他想,他终究是大明宫出逃的亡魂,身怀执念,总有一天要回到那里去。
朱笔写就的“绛王”二字,绛,伪红也,他任由宫人服侍、穿上略显宽肥的蟒袍,束起簪发,走出了上清宫。
离山之前,师父私下为他卜了一卦,直言此去恐无相见之日,他长叩在地,泪流满面,冒大不韪着蟒袍对人行跪拜大礼。
他想,余生往后,不会再有人如此待他。
回京第一日,便赶上太子受封,遂王李恒晋储,生母郭氏封贵妃,代掌凤印。
李悟当年以歌姬之子记在郭贵妃名下,自然要先来拜见。出了崇明门,他不再是当年的怯懦孩童,纵使背上新添了两道入肉鞭痕,亦面色寻常与太子见礼。
太子稍一颔首,平淡与他错身而过。
澧王在宫门外等他,御赐的明光铠色泽夺目,他掀开兽面,笑容爽朗:“六弟,你可算归京了,往后我们可要常来往!”一掌拍在他伤处。
撕裂感传来,李悟将手攥紧,收进袖中,点头道:“这是自然。”
他像一道影子跟在澧王身边,出谋划策,附言听令,终于让皇帝稍稍留意。
元和十一年,绛王李悟年满弱冠,上赐金千两,允司礼部,赏长安胜业坊宅邸一座。
自前朝玄宗起,皇子本该无权蚁居,兴宁坊“十王宅”应是他的归宿,然而帝王漠然,罕有父爱,余下不多却都给了英武类己的澧王。他身为归附的澧王党,自然连带着有了开府的殊荣。
开府当夜,澧王设新春宴,胜业坊主道车水马龙,朝中官员络绎不绝,皆是路过他这座匾额崭新的绛王府,视若无睹。
开元中,胜业坊东北隅有宁王宅,因比邻兴庆宫,竟开凿兴庆池水为园,蓄奇珍异兽无数,称九曲池。此宅曾为广陵郡王、当今皇帝所有,如今赐予澧王作府。
皇权特许,一切忌讳都不是问题。
澧王府邻街有一座空宅,因其规制逊色,又有珠玉在旁映照显得黯然失色,已空置许久。这就是澧王为他开口求来的宅邸了。
“王爷,新入府的仆役已安排妥当。”
书房的烛火晃了晃,李悟回过神,在桌后淡淡应一声,合起《南华经》收入袖中,便欲离去。
“王爷可是要往前院?不如换身衣物。”
这新来的管事还不知是谁家老奴。李悟闻言,思及方才情景只欲发笑,反身问道:“本王为何要去?”
管事一惊:“王爷恕罪,只是,前院人虽不多…”
“六部主事以上,可有来人?”
“未、未有”
“太常鸿胪少府三寺五品以上可有来人?”
“未有。”
“本王的几位皇兄可有到贺?”
“未曾....”
“京兆尹治下可有官员前来?”
“未...噢,噢,这倒是有一名。”
似乎意料之外,李悟沉默片刻。
“好,就算如此,本王提及的如此多本该来之人都未来,本王又何须到场。”
说完,他不理会喏喏告罪的管事,提步便往后园走去。
月至中天,垂花门外长长红绸以八角宫灯连起,灯内的烛火透过纸面,明晃晃将稀薄的月色抢夺。便如有澧王在,他永远不能被看到。
李悟遣人撤了明烛红绸,一路穿过抄手游廊,终于远离嘈杂和喜庆的节氛。
亲王开府,依例都要宴客谢恩,朝臣为避嫌,也多是遣人到贺,他不是非要满堂高座,但新春那么多日,又何苦偏偏在他开府时宴请朝臣——
不过是想照旧驱使他,却又怕他领了封赏,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来。
寻到一处避雨亭,李悟凭栏静坐,遣去这突来的烦闷。
后园清幽,几柱太湖石叠交出假山,杂植青竹,此刻月光撤影,竹映庭前,算得几分风雅。
一街外澧王府的盛况远远隔开,不知是否错觉,他仍听到觥筹交错间隐约的奉承声。
澧王跟他是有交情的,他们算患难兄弟,他生母为教坊歌姬,李恽也是从宫女身下爬出。皇后早逝,郭氏在后宫一手遮天,奴仆克扣衣食炉炭的日子,他们也曾结伴苦捱过冰冷的冬天,一同对前呼后拥的李恒暗暗挥过拳头。
这份微薄的情谊从身份开始,也以身份结束。五岁之后,展露出过人习武天赋的李恽,迅速成为了父皇最喜爱的儿子。
而他..则成了郭氏更加防范的庶孽。
守在亭外的婢女按吩咐拿来玉箫,他尝试吹曲,昔日在山中可流畅成曲,而今竟磕磕绊绊,意境全无。
李悟摆了摆手。
“退下。”
“是。”
不过片刻,园中只剩一人。他将经书放了,抚摩萧孔,任种种杂念在胸中翻滚不休。
也许是今夜月光太冷,李悟恍惚想起传言中容色绝艳的生母,想起他最先起名为寮,悟是师父给的名字。
回到长安已有五年之久,宫阙殿宇、锦衣玉食、仆从侍婢,让人目不暇接,习惯了和漠然以对的人称兄道弟、笑脸相迎,习惯了住在和整座上清宫一样大的地方。
但这些依然是靠他人施舍来的东西。
不应是这样的。
他望着手中玉箫,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这么说。
夜深了,幼嫩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如水的月色亦稍有暗淡,李悟抛开思绪,重新横萧而立,正待吹响,却敏锐地发觉有脚步声靠近。
步子虽轻但沉稳,不似府中仆役。他悄然隐入亭后,看向来处。
那是怎样一个人啊...此后他无数次忆起这一晚,只因初次见面,已觉得如狂风催折,将他本就波澜渐起的心境搅得全都乱了。
她走向亭子的时间那样漫长,先是绕出垂花门,满园寂静,独有火苗在手中提着的灯笼跃动,软红的锦缎上映出薄薄一层暖意。而她踩着石径,踌躇着,好奇着,带着那束跃动的火光走向他。
李悟从未见过这样生动的一张脸,眉毛长而上扬,眼神柔和却明亮,嘴唇虽因年少持重而抿紧,却忍不住从微弯的嘴角中透出几许欣喜。
走近了,方才看清她眼帘之上两道弯钩,灯笼时走时晃,阴影在其上不断流变,浅浅陷下去,如同两枚神秘的、有魔力的小小漩涡。
令狐喜发现了亭后的人,提灯站定,问道。
“可是王爷府上的道长?”
他一身鹤氅羽织,内罩道袍,石桌上又放着一本《南华经》,难怪被误会是来祈福的道士。
李悟踏出去,站在亭阶上,她需抬头看他,衣饰更一览无遗。他见那红衣样式,又瞥见腰间挂着官媒小印,便知是今夜那名京兆尹治下唯一来人。
直到这阵打量让她有些局促,提着的灯笼也稍稍放低,他才走近,不紧不慢露出一个笑容:“是,我乃上清宫座下。”
“实在太...咳咳”
她顷刻便欣欣出声,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稳重,于是握拳虚抵唇边,掩饰道。
“实在幸事,道长可否为我指路?王府甚大,方才沉迷赏景,欲往前院寻路,不知为何竟越走越暗。”
说罢,她还苦恼地看了看手里的灯笼。
李悟见那灯芯已不足照得太远,心里一动:“我为公子带路可好?”
“如此...!咳咳”
“如此甚好,多谢道长了。”
她向他道过谢后,还小小作了个揖,直起身来,双眼亮晶晶的。
他几乎想要伸出手摸摸那双眼睛。
收起玉箫,李悟将心底怪异的冲动按捺下去。
“走罢。”
“某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喜字,未知道长名姓?”
“心吾。”
“原来是心吾道长,道长如此年轻便可来王府作法事,想来修为十分高超。”
他见这双眸闪闪的“小公子”如此话多,不由挑眉,但她声音清脆,言谈有礼,加之始终恭谨跟在身后三步以外,却也并不觉烦。
一路穿过游廊,过了影壁,风动云摇,天幕忽然生出月晕,淡淡的银环绕在月亮周身,神异又美丽。
因是修道者,他自小观星,并不好奇,但见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官媒频频抬头,又勉力跟上的模样,还是停下脚步。
“心吾道长...”
她唤了一声,犹豫片刻——
李悟主动出言道:“天象甚是奇特,公子不妨一观。”
他冲她微笑,果真看见她欢欣的模样。
说不清究竟为什么,然而那一晚说不清的事太多了,李悟告诉自己,原因不要去寻了,只是想抛开愁绪,与这少年待得久一些。她毕竟是唯一真心来贺的客人。
待送到前院附近,已是深夜,月晕消逝,夜风渐冷。
官服单薄,她虽腰背挺直,但肩胛亦隐隐绷紧,他注意到,眼神一闪,终究没有说什么。
“令狐公子,你我便在此别过如何,我还要回后园去。”
“咦?那...也好。”
她见前院人声寂寥,不由皱眉担忧。
李悟温声道:“王爷今夜不去赴宴,也未限宾客来去时辰,你可放心。”
“多谢道长。”
她又是拱手一礼。
“未知道长在哪里修行?得空也好登门拜谢。”
“不必,我与师父云游而来,待为王府作了法事,便要离去。”
令狐喜抬头,隐有失望之色。李悟虽亦觉不舍,却也不想这错认再持续。
“公子谢意我已知晓,我等修道之人,重在心领。”
最后,他只得这么说。
令狐喜点点头,再三作别,转身朝前院走去。
李悟本想目送她离开,但随即便有仆役端了剩余饭菜经过,他不欲被叫破身份,只得迅速隐入黑暗中。
令狐喜慢慢走到前院门扉处,回头似是想寻些什么,手中灯笼已灭了,隔得遥远,他望不清楚她神情,只依稀见到她叹了一口气,肩膀跟着略垮下来。
他的心跟着收紧。
李悟,本名李寮,唐宪宗李纯第六子,母懿安皇后郭氏,唐穆宗同母弟。
根据穆宗与李悟出生时间来看,不像是亲子,野史记载,李悟为记名养子,本文采用此说法。
史载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李悟册封文安郡王。唐宪宗即位后,进封绛王。
本文改为元和九年,也即814年册封绛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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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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