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澄邑多雾,雾气与幻境往往同时出现,并且一样恼人。如今二者同时散去,城中终于又见了太阳。
池春晖暂离药堂,带上一柄瓷壶,独自走在城中。现在无人打扰,她也好去见一见她的朋友。
阳光格外明媚,街道两侧的花树却将其挡住了大半,只漏下细碎的光点。她的影子与周围的树影交叠,难分彼此。
这座城刚刚经历过变故,却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架桥铺路、应对灾异向来是守护者们操心的事情,城中仿佛一直是安逸的景象,年年如此。
越是靠近城市中心,树木越是茂密。这些树的树龄动辄百年,有些甚至比城市本身更为年长。池春晖对这些树总是抱有复杂的情感。它们生在人杰地灵的妖界东部,城市因为它们而平添一道风景,正是两全其美,相得益彰。
树木尚且能活百年,人却未必。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池春晖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她抬起头,只见满树的杏花。花瓣颜色如雪,飘落时也像雪。树枝随风轻轻摇曳,似是在欢迎来者。
潭边杏树,乃是故友埋骨之地;潭中倒影,却只属于未死之人。
“我又来见你们了。只是比往年来得晚些,是我的疏忽。”池春晖长叹道,“我老了,只是还没到退隐的时候。我以为这时候可以去妖界其他地方,没想到我还留在城里……”
杏树自然不会回答她。心诚则灵,一时兴起而说出的痴言妄语,或许九泉之下的友人可以听到。
“水为万化之源,也许来自别处的水,你们更熟悉。”池春晖在树下伫立良久,俯身将瓷壶放在树前。“壶中之物,权且作为慰藉。于情于理,我不该带着一壶雪水来见你们。我本想去寻玉井水,然而尚未寻到……”
池春晖又是一声叹息,不再说下去。暖风拂面,拂不去心头的苦闷。
“另外,你们的孩子还活在这世上。可惜,可惜,恐怕他不记得你们。”
池春晖低下头,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如果友人泉下有知……
身后传来物品掉落的声音。池春晖转身,却见晴笙与易疏弘就在不远处。晴笙捡起地上的灯笼,一时手足无措。
晴笙也未曾料到,他只是与易疏弘信步走在城中,却无意听见了池春晖说的话。或许是顺着冥冥之中的指引,他们经过了杏树旁。晴笙对自己之前的身世了解甚少,然而他的直觉告诉他,此地与他颇有渊源。
很不巧,诸如晴笙死而复生、灵魂交易之类的事,池春晖确实略知一二。然而这样的事情在整个妖界都是挑战底线的存在,恐怕她是无法向友人解释清楚了。
晴笙强作镇定,上前询问道:“敢问前辈,您是在和友人说话吗?”
“是……他们是我的朋友。采药人,摆渡人,无名之人。”池春晖缓缓道,“也是你的生身父母,你无缘的亲人。”
晴笙安静地等待着下文。他或许应该感到遗憾,毕竟他无法理解“亲人”的概念。他只知道自己是被镜晓收养的孩子,其余一概不知。而在素和家,亲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淡漠。即便是身为后代的攸晏和攸宁,也一门心思地想要逃离。
“可是前辈,他们为什么是无名之人?”晴笙在树前蹲下,低头观察着树根。这是一棵上了年纪的树,根部铺在地面,盘曲交结。易疏弘站在他身旁,听着池春晖的讲述,心中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抱歉。我本应该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我现在无法想起来。”池春晖的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感,只是隐约带着失落。
按照池春晖的性格,她是绝不愿意让旁人知道这种事的。友人逝世不过几十年,按照妖的寿命,并不算得上漫长,更不至于让她忘记故友的名字。
“这样啊……”晴笙仰起脸望着池春晖,“请告诉我关于他们的事情,可以吗?虽然无缘,至少可以让世上多一两个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
“如果你不介意我的主观判断,我自然愿意讲。”池春晖难得用温和的语气道,“世上多一两个人记得他们,我也为他们高兴。”
“一百多年前的丰澄邑,人还不是很多。越是山高水险,越是有人去开拓——大家都带着不服输的劲头,要把这座城修成真正宜居的地方。你的母亲,她早年是工匠,后来做了一名摆渡人。城外的水系很复杂,她偏爱研究这些。我问过她,为什么不继续做工匠呢?她说,她不喜欢一成不变地过日子,比起当一名工匠,她更喜欢在江上来往,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我总觉得她这人不一般,有些事情我都不敢想,她就敢想敢做。
“至于你的父亲,我也很早就与他认识。他是个采药人,我是个药师,为了药堂能在城里经营起来,我就与他合作。他是个聪明人,也是很好的帮手。到后来,他不光采药,还帮我出去购买药材。有时候走水路,有时候去外围——那时候外围结界还可以随意进出。他结识了你的母亲,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来二去,他们走到了一起。你出生后,他们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过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妖界有种说法,你们的上一代人像是被诅咒了一般,不是命运坎坷,就是英年早逝。我想不明白,同样的一条路走了千百次,怎么会出事?那一天你父亲没有回来,你母亲也不知去向。当时她还带着你……我得知消息的时候,我也难以置信。
“谁也不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丰澄邑。你问城主去了哪里?她在那之前就已经投江了,说是为了研究精神系妖术,可是谁又能理解呢。全城上下,人心惶惶。我见到了南鹊衣,她本意只是想拜访城主,岂料城中出事,她就代为守城,直到现在。
“我们去找你母亲时,没见到她人,江面上只有竹筏。你就在那上面,你还活着。按理说,无家可归的孩子应当交给守护者照顾,但是当时城中危机四伏,谁也抽不出身。再接下来就是你们素和家的家事了——素和镜晓路过这里,他说,他可以把你带到素和家。我以为鹊衣会拒绝,但她同意了。
“你就被带走了,当时你大概两个月……你母亲还没想好给你取什么名字。两天后,你父母的遗体陆续被找回来。我与鹊衣分析过他们的死因——我根本无法相信,他们毫发无损,仿佛是寿终正寝。最后他们的死因被定为意外,遗体火化后埋在这棵树下。从那以后,城中就流传着一种说法,站在这棵杏树下会想起伤心的事。”
“难怪我总感觉丰澄邑很特别,原来是回家了啊。”晴笙抬头望着杏树,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前辈,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
“我在想,如果当初把你留下来,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你去了素和家之后,我们很少得知你的消息。据说城主带走了你的灵魂,你以其他人的身份活在这世上……如果当初能改变,哪怕只是一点点,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池春晖想起往事,语气沉痛。
晴笙站到池春晖面前,“等一下,前辈。你认为现在的我不好吗?”
池春晖错愕道:“不,我只是在想,你的人生本该比现在更顺遂些。我或者鹊衣,或者其他人,本可以阻止这些事情发生。”
“前辈,不要这么想。”晴笙认真道,“当时的做法有当时的考量,我没有立场责怪你们。我的人生也许还不完全属于我自己,所以我死过一次,又以现在的身份来到你的面前。你看,我现在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即使站在这棵树下,我也不会难过哦。”
晴笙说着转过身,对着杏树拜了一拜,扬声道:“母亲,父亲,你们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会一直活下去的!”
他脸上带着笑容,笑得很开心,眼中却止不住地流下泪水。
易疏弘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在他的意识中,妖界令人遗憾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然而,总有更悲伤、更令人难受的事情。
生命何其脆弱,难以承受命运的无常。
他不想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晴笙擦去脸上的泪水,来到易疏弘面前,假装无事发生。“好啦,我们该走了。前辈,下次再见喽。”
易疏弘心念一动,也向杏树行了个礼。礼毕,两人径自离去。
“话说,我拜我的家人,你为什么也跟着拜啊?”晴笙看起来并不伤心,然而易疏弘尚且沉浸在哀伤的情绪中,并不想说话。
晴笙绕到他的朋友面前,狐疑道:“嗯?难道传说是真的?你看起来比我还难过……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吧?”
易疏弘终于回过神。“我在想,地下暗河的竹筏,可能是你母亲留下的。有件事情很奇怪,前辈不记得你父母的名字,暗河的石柱上也没有留下名字。关于他们的信息仿佛都被模糊了……”
“听你一说,确实奇怪。”晴笙眨眨眼,“话说,我们本来打算干什么来着?”
“报恩。”易疏弘言简意赅,“把竹筏放回原处,为帮助我们的好心人祈福。”
“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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