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洞穴的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幻觉症状,程度不一。”常初柔静立在床榻前,语气平稳地陈述着。邵冬生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眨了眨眼,目光转向一旁的玉万珰——没错,她又发起高烧,暂时说不出话了。
玉万珰身边围着几名玉府的家仆,其中一人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温热的瘦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察觉到邵冬生的视线,他转过头,看向常初柔:“之前找到的那个药……”
常初柔面容依旧温和,从袖中取出一个只剩少许粉末的纸包,连同另一封信函:“药粉起了效用,已按你的意思给受影响的人用了,这是剩余的一点,正打算交由仲大夫查验成分。”她说着,将那封信轻轻放在邵冬生未被绷带缠绕的掌心里,“这封信是今早在藏书房门下发现的,洒扫的仆役见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字,便托我转交给你。”
邵冬生手指微屈,攥紧了那封信,却没有立刻打开。她努力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单……”
“你是想问单捕快吗?”常初柔看懂了她的口型,温声道,“她无恙。此刻……她大约正在审讯童乐。”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娄大人也很关切你们的伤势,嘱咐务必好生休养。”
“多谢娄大人挂心,我们会照料好自己。”玉万珰已用完粥,自然而然地替无法开口的邵冬生应道,“常姑娘,我们这边杂乱,就不远送了。”
“自然,我自行回去便好。”常初柔微微笑了笑,细心地替邵冬生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玉万珰随即也屏退了床边的仆人:“平安,先带大家回去,入夜后再来。”
那名唤作平安的小厮,生就一张娃娃脸,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眼里满是担忧和不情愿:“公子!夫人千叮万嘱,定要小的们仔细看顾您,”他眼眶甚至有些发红,“结果您伤得这样重,还不许我们在跟前伺候,您、您这也太……”他一时情急,竟卡了壳,没想出个合适的词。
玉万珰无奈叹气:“早叫你多读些书,偏说一看字就头晕,如今连句话都说不周全。”他轻轻推了推蹲在床边不肯走的人,“让你回去便回去,哪来这么多话。母亲若问起,自有我担着。”
“公子……”平安还想争辩,却被玉万珰一记眼风给瞪了回去,只得悻悻然地领着其他仆人退下了。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邵冬生一直望着他们,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觉得这主仆二人的互动颇有趣味。
“平安就是话多,爱操心。”玉万珰瞥见她眼中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邵冬生轻轻摇了摇头,她并不觉得啰嗦,反而觉得有人如此真心实意地关怀,是件很好的事。
“那封信……是尤兰写的?”玉万珰的视线落在她依旧紧握的信笺上。
邵冬生指尖微颤,缓缓撕开了那封信。玉万珰挪到床边的椅子里坐下,目光也随之投来。信纸展开,开篇第一句话便如惊雷,炸得两人措手不及:“宣娘,即馆歌古兰,乃第一个成功脱离馆歌之人。”
“这…这是什么意思?”玉万珰难掩震惊,压低声音道,“我们此前详查宣娘背景时,从未探得此事!”这个绿腰的消息网,竟如此深不可测?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邵冬生目光急急下移,继续阅读那娟秀却透着冷意的字迹:
“朝歌十六岁入馆,一手古琴技惊四座。十七岁,欲借太尉周林之力脱身,遭拒。惹怒贵人后被古兰搭救。不过她内心厌恶古兰至极——”写至此,书写者笔尖一顿,在“兰”字上重重滴下了一团墨渍,仿佛一声无声的嗤笑。
“两月后,古兰突然离馆,踪迹全无,无人知其去向。待其再度现身时,已诞下夏乐成,并被馆歌察觉。此时,朝歌主动请缨,前往处置古兰。”信纸上的笔迹在这里稍顿——“古兰终为夏常立所杀。而后,朝歌化名‘别思思’,潜入夏常立身侧。其所用之毒,峭粉也,然其媒介,实为‘水’。” 叙述至此,笔锋陡然变得急促,仿佛急于收尾,仅以两三句匆匆作结:
“朝歌屋内的烟材,乃其自用。寻水烟筒,需往暗渠之下。”
至此,信件戛然而止。
阴冷潮湿的牢狱深处。
“你为何只执着于复活你的母亲?”单雨坐在冰冷的木案后,目光如炬,紧紧锁着栅栏后那个矮小的身影。
跳动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石墙上,更添几分肃杀。童乐被粗重的铁链缚着,却倔强地仰着头,眼神空洞地望向牢房顶部那唯一的小窗,仿佛透过去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对单雨的质问充耳不闻,如同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沉默的、绝望的躯壳。
单雨对这般沉默对抗早已司空见惯。她不慌不忙地翻了翻手中那本陈旧的书册,随即抬眼,语气平淡地抛出一句话:“林月栖的心仪之人,我们找到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根尖针,猛地刺破了童乐麻木的外壳。牢狱中那稚嫩的身形一顿,猛地转过头来!在那张孩童般的脸上,表情变得扭曲,他冷冷地盯住单雨,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是……谁?”沙哑干涩的声音从他喉间挤出,仿佛多年未曾开口。
单雨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你既然说了,不就是想让我知道?”童乐站起身,铁链哗啦作响,“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回答我的。很公平。”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眼底那疯狂偏执的光,几乎要满溢出来。
“确实。”单雨点头,“那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只复活你的母亲?”
“因为……”童乐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近乎温柔的怀念,“她是唯一一个,从不觉得我是怪物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渗入冰冷的恨意,“我生来便与他人不同,五岁后身形再无变化。父亲视我为妖物,欲杀我而后快,是母亲拦下了他。”他的语气骤然变得理所当然,“他要杀我,所以我先杀了他,这很公平。”
“不对,”单雨立刻抓住漏洞,“你父亲童长青后来还去官府报了案,他若在你幼时便被你所杀,如何还能现身?”她并非不信童乐会弑亲,只是这时间对不上,除非,他也有那改头换面的本事。
“他当然不是童长青。”童乐撇了撇嘴,手指无意识地交错着,向前挪了两步,“是一个穿着青衣的男人找上门来。那时真的童长青刚死,府中正乱,他便顺势留了下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比划着说,“说来真是神奇,他只是在童长青脸上摸了摸,再走出来时,竟变得和他一模一样!仙术……那一定是仙术!”
“他跟你交换了什么?”单雨听到这里,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童乐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死死盯着单雨,忽然歪头诡异一笑,被镣铐束缚的双手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探出栅栏,直抓单雨面门!
“你这是何意?”单雨稳住身形,冷声问道。
“你在骗我。”童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冰冷,“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蕲州三湾。”单雨缓缓吐出四个字,盯着童乐瞬间铁青的脸,“怎么,和你想的一样吗?”
童乐僵在原地,她说的确实是对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什么?!”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回答我的问题。”单雨寸步不让。
“……他拿走了《饕餮图谱》。”童乐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那是什么东西?”
“记载着如何祭祀饕餮的古籍……能看到真神的唯一途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狂热的虔诚,随即又化为急切,“你已经知道了!该告诉我他的名字了!”
【迷药?】
“别急。”单雨手中的笔转了一圈,继续问道,“那洞穴里的两个女子,人在何处?”
童乐顿时皱紧了眉头,不满地抗议:“这不公平。你的问题太多了。”
“你有什么资格讲条件?”
“我不知道她们去哪了!”童乐咬牙低吼,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不甘地继续说道,“那晚见过她们三人后,我再回去看,笼子里早就空了。那两个女人不见了!”
“莫不是趁乱逃了?”单雨小声喃喃,虽这样说着,但心里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告诉我!”童乐的声音带着迫切。
“告诉你什么?”单雨侧过身,眼神故作茫然,仿佛真的不明白他在追问什么。
童乐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两个字:“名字!那个人的名字!”
“哦,那个啊……”单雨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童乐瞬间被这回答激得彻底疯狂,“那你怎么会知道蕲州三湾?!”
“搜查你房间的时候,偶然在一本书页里瞥见的地址罢了。”单雨语气平淡,仿佛那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怎么,对你很重要?”
“你该死——!!”童乐的怒吼震得牢房嗡嗡作响,铁链被他挣得哗啦狂响。
“反正死不到你手里”随意地摆摆手,转身径直离开,将他恶毒的诅咒彻底抛在身后。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童乐疯狂的咆哮声在她身后不断响起,又随着她的远去和厚重的牢门关闭,渐渐微弱,最终彻底隔绝。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了。”医馆内,几人难得齐聚。单雨将审讯所得尽数告知。
“他提到的那个青衣人……会不会就是赵海?”万盼夏坐在常初柔身旁,脸色有些发白。
邵冬生点了点头。玉万珰接口道,语气肯定:“不仅能易容改貌,行事风格也吻合。十有**就是他。”
“可他费尽心机,到底想做什么?”单雨蹙眉不解。
“他拿走了那种强大致幻药物的配方,莫非……他也想见到那所谓的‘饕餮’?”仲子瑜近日一直在研究带回来的解药,此刻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面容显得有些憔悴。
娄征今日也在场,他沉吟片刻:“此事发生的时间,与孙府覆灭相差不大。他几乎是在拿到配方后,就立刻去了月下镇。”
“这人也太厉害了。”玉万珰忍不住感叹。
“怎么说?”众人望向他。
“我从常州来这儿,一路上吐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就算骑马也颠得浑身散架。”玉万珰边说边自然地塞了一颗葡萄到邵冬生嘴里,“从蕲州到月下,这路程少说也得有从常州到这儿的两个来回吧?这人怕是练就了一副‘铁腚’!”
这番话如同戳破了紧绷的气囊,瞬间将室内凝重的气氛驱散得一干二净。众人皆是一愣,似乎都没料到他的关注点竟如此清奇。连一向沉稳的娄征,脸上都出现了一瞬的恍惚和错愕。
“噗——咳咳咳!”邵冬生本想笑,却被口中整颗的葡萄猛地噎住,顿时呛得满脸通红,咳嗽不止。
几人见状,立刻围拢到床前。玉万珰更是慌了神,急忙拍打她的后背:“吐出来!快吐出来!”
万盼夏反应最快,一把挤开有些手忙脚乱的玉万珰,一手握拳,力道精准地叩击在邵冬生的上腹部。几下之后,那颗硕大的葡萄终于被咳了出来。
常初柔这才松了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玉万珰,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告诫:“玉公子,日后若要讲笑话,还是莫要再给他人喂食了较好。”
玉万珰一边用手格挡着单雨没好气挥来的拳头,一边低头看着惊魂未定还在缓气的邵冬生,讪讪道:“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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