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寒天冻地里，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启开，一具不知死活的物什被扔了出来。落地时，扔人的杂役眼皮都懒得多抬一下。
门口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乞丐迷迷糊糊怪道：这大冷天的，朱门倒舍得打开来，不怕灌进冷风么？他缩了缩塞了点干草的衣袖，把头转个方向闭了眼。
耳朵倒是竖起来听了会，没啥动静，看来是死透了的。老孙头又有的忙喽~他撇了撇嘴，眼闭的更紧了些。
那具物什儿是一星半点的动静都无，但却是活着的，只是寒天冻地里竟也没有半点热气。
雪又落了下来，不多时更夫出来打更。
这样的年头，更夫也没什么活头。偶尔夜里出来捡个人，发卖了或者身上有什么值钱的能捡捡漏，算是兼职。
那些个乞丐耗子似的找食，但总归给更夫留一二分脸面。不过，这世道谁又管什么脸面？不过是看谁能压得住谁罢了。
“嘿！”没成想今天在这朱府跟前儿竟有了收获。他提着一盏破烂灯笼凑到那物什儿跟前，只见他浑身青紫发黑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打的。
那脸却是有几分眼熟……“哎！这不是沈家那白面小公子嘛！”
听到这话，墙边那乞丐倒是一抖擞，提起兴趣凑了过来，“呦！还真是！”
那沈家小公子他们都见过的，长得俊，好打抱不平，是个好人，不过不是个聪明人。
“你这老东西，怎么方才不过来瞧瞧。现下是估摸着有值钱玩意儿了？”老孙头盯着乞丐说道。
“老孙头你这话说的，谁不知道那沈家前阵儿被抄得干干净净，他能有啥值钱玩意儿？”
“更何况，老孙头你的营生我哪敢抢啊～”他双手缩进袖筒，用肩膀杵了一下老孙头，黑乎乎的脸上挤着笑意。
“你这老滑头！”老孙头用手指头杵了一下那乞丐脑门。“不过，记得他前头不是被这朱家公子给买了来着？”
“是这么回事，我见过嘞！就个把月前吧，恭恭敬敬迎进来的呢~”
“那怎么转眼就成这模样了？”
二人对视一眼，估计是这柳小公子没福气，伺候不好人得罪了贵人。这是落了草的凤凰又被扔回泥地里了啊……
“你打算怎么着？”
“能怎么着，拉回去拾掇拾掇能卖就卖呗！这么看着胳膊腿倒是没缺。”
“我和你一道！”那乞丐赶紧说道，说罢麻溜得凑上前准备将那物事儿背起来。
老孙头盯着他不说话，一双三角眼这么盯着人的时候，眼白部分显得格外大。
乞丐缩了缩脖子，怯懦道，“老孙头，你看我这毕竟第一个看着的，我也没动给你留着。”
“他要是能卖那小馆楼去，能卖不少呢！老孙头你吃肉给我喝口汤就成。嘿嘿……”老孙头瞅了了一会，没做声算是应了。
于是老孙头在前头提着灯笼，乞丐背着这物什，二人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城南去了。
朱门内，“那姓沈的，扔了？”一只素白的芊芊玉指“啪”一声将茶杯扣上。
“扔了扔了！少奶奶您放心。”三角眼的仆从点头哈腰。
她转头看了那仆从一眼，“过几日少爷回来就说病死了，知道吧？”
“奴才知道。”就算没有抬头，这位厉害主子的威压也让人够受的。
“谁要是敢多嘴，直接拖乱葬岗喂狗~”
撂下这句话，婀娜的身子不疾不徐起身，身旁的丫鬟见状赶紧搀上主子的手。
“这府里总算是没有碍眼的东西了～”等没脚步声了，奴仆才敢抬头，使劲嗅着那残留的香风。
城南这边原是朝廷设的一处济善堂，但早因无人看管成了一处破烂市，只剩个摇摇晃晃的壳子。
乞丐随老孙头去了偏殿，那是老孙头的地方。至于前厅，早被各种乞丐、流民给占满了。
“咚”，那物什而再次被乞丐扔回了地上，不过这次好赖有个草席子垫着。乞丐搓了搓冻僵的手，袖子里塞的干草簌簌往下掉。
老孙头正忙着点剩个底的烛火，听着声音转过头看了眼。
“从哪儿来的干草？”
“今儿李善人让我喂马，借了点草料，今年冬天忒冷！”他踱着脚道。
老孙头端着烛火走到物什跟前，又安排乞丐去投个手巾。
乞丐去门口水缸拿块石头磕了磕，呲牙咧嘴得把结的厚冰拿开。又转身进门拿了用的黑亮的木盆，杳了半盆水重又进了屋。
老孙头只擎着烛火盯着，也不动弹。乞丐只好捞起盆里的手巾，细细拧干。那水还带着零碎冰碴，生生侵到骨子里。
乞丐用那糙手拿着手巾，整个糊到那物什的脸上，也不管力道，打着圈抹。
抹完了把手巾拿开，两人一齐凑上去瞧。
白净劲儿还是勉强能看出来的，只整个脸青一块肿一块的，看不大出来模样。
老孙头把烛火递给乞丐，上手把他从头到脚整个摸了摸。
里头和脸上没啥大事，可左腿好似是断了，无力得挂在那儿。十指肿胀不堪，不过骨头倒是没断。
“唉……”老孙头摇摇头。
“费这劲，还当小馆儿卖嘞！卖杂役都没人要！留着净费口粮！”乞丐埋怨道。
“这朱府也是够狠的，怎么不留个全身！”
老孙头这会仍默不作声，乞丐纳闷得看向他，“老孙头你琢磨啥呢？”
这老孙头，看着好说话实际心狠着。人也聪明，能谋着事，吃上饭。乞丐于是便瞪着浑浊的大眼等着老孙头开口。
“这阵子我听闻……有些贵人，就好这口。”老孙头三角眼微眯，故作高深道。
“哪口？”
“你说哪口？自然是这残身。”
“说是别有风味……”
乞丐张大嘴，脸上褶子挤到一块。
“这……能成吗？”
“有什么不成的，脸能看就行！这朱府倒是给咱留了条歪打正着的路子～”
“明儿你和我一道，把他送青楼去！卖了我请你吃顿好肉好酒！”
“好啊好啊！”乞丐这会子笑开了花，脸上的褶子重又聚在了一起。“我就知道跟着老孙头能喝上酒吃上肉！”
“那行，我去睡了。你看着点，别让他冻死了就成。”
老孙头摇摆着转身，去了内里一张厚实草席上，拍了拍尘土便睡下了。
乞丐瞧着他走远，撇了撇嘴。拿了张多出来的草席子给那物什一卷，自己则在不远处墙角坐了下来。
紧缩成一团也眯了过去，不一会又瑟缩着醒来。实在是太冷了！他啐了一口，盯了眼那被草席子裹着的物什，骂了声娘。得！但凡能卖钱的家伙，总比他自个儿金贵。
辗转了一会，又怀念起朱门口墙角蹭到的那一点地龙。后背贴着，风又挡着，可比这四处漏风的地儿强多了。
唉……这样天，要是能去那朱门里当个杂役，睡在院子里多美！
这小公子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这样捱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乞丐就被老孙头一脚给踢醒了，“都什么时辰了还睡！”
“走了，去把正事办了。还想不想喝酒了你？”随后转身又去查看那物什的样子。
过了一夜，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得赶紧卖出去，老孙头寻思着。
不过这厮恢复速度倒是不同寻常，经了一夜脸上的痕迹竟淡化了不少，模样便好看了许多。
老孙头心里头倒着实讶异了一番，不过没仔细想，总归样子好看价格更好，其他的和他也没什么相干。
于是他用草席子把这物什给裹紧了，把脸给盖住了以免多事，独留着一双赤着的白脚。寻思了下，又找来自个儿的手巾给胡乱包上，又系了下。
把还在迷糊的乞丐一把揪了起来，给他背上，二人便出了门。
今儿不赶巧儿街上有集市，不过人稀稀落落，且大多衣衫褴褛。好物件是没有的，这当中米粮算最金贵的。人牙子不在这营生，他们在那暗处，所以倒见不着以子易食的景象。
二人用草席子裹着个人，按说这情形多少该引起行人的注意，但事实上并没有。只因大家都神情呆滞，吃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穿过大街，拐了个弯，景象一下子就变了。
不见了犬牙交错的破败房屋，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拔高的榫卯木制建筑，齐整又漂亮。上好的木材在阳光下散发出油润的光泽，乞丐总觉得随便一根柱子它都比自个身上最嫩的地方要光滑。
当然，街上的行人也换了一波，不见褴褛只见绫罗。
二人在这当中自然显得扎眼了许多，乞丐不由缩了缩脑袋，老孙头却是面不改色。
没人注意到，因着老孙头包的不甚仔细，那手巾慢慢散开。白生生的脚踝被露了出来，无力的摆动。
行至这当中最大的一处门面，二人停了下来。
还未进门，香风与嘤咛便扑面而来，门外的仆役伸手拦住了他们。
“哎哎！你们俩！什么地界啊？也敢进？”
二人对视一眼，乞丐低着头往后退了退。老孙头双眼眯起，扯出一个谄媚的笑道：“这位官爷，这位官爷～”他的腰背虾似的躬起来，凑到了说话的仆役跟前。
那仆役没好气，“你离我远点！”
“哎！”老孙头亦往后退了一步道“官爷，我俩自然是没这福分进去，别脏污了爷们的地界～”
“只不过……”他搓了搓手，“能进去的是他背着的这个。”
老孙头把乞丐使劲往前扯了一下。乞丐背了一路本就有点累了，这会被老孙头这么一拉，一下子便卸了力。
裹着那物什的草席子便散开了些，那脸像从乌云后钻出来的半截月亮，露出来点突兀的皎洁。
俩仆役闻声正往乞丐背后望去，还没打量到样貌，便听见身后一道尖细的嗓门传来。
“怎么个事儿？都杵在门前作甚？把门堵死了还让不让我做生意啦？”
乞丐和老孙头赶忙殷切看过去，知道这是管事儿的人来了。
“呦！怎么个事？来讨饭的这是？”
来人用手绢捏着鼻子，看不真切样貌。只见花枝招展，身姿乱颤。二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饶是略有些见识的老孙头一时也是愣住了。
“呦~”毕竟干这行当的，她眼尖儿又灵，一眼便看到了乞丐身后那物什儿。
当下便也不耐烦和他们说话，依然是用手绢捂着鼻子，凑到了乞丐身后。那葱白的指尖捏起了草席子的一角，那皎洁于是终于全全展露了出来。
老孙头和乞丐这会子正被香风迷了眼自是无暇顾及。所以不知道这物什儿脸上的伤竟好了个七七八八。那精致白净劲儿，清清楚楚被这年轻老板娘看了个正着。
她吸了口气，略略按下心中的惊喜。用眼角睨了那二人一眼，把草席子又盖上了。
“你~过来。”她走到门旁，对着老孙头勾了勾手指头。
老孙头赶忙凑过去，虽弯着腰低着头，但眼神止不住得往上瞟，鼻孔也张大，努力的嗅。
“人是从哪来的？”手绢她倒是拿了下来，不过一直来回扇着。
“您尽管放心！被人大半夜打得半死扔出来的。”
“要不是我们捡了，这会子早在乱葬岗被野狗吃的渣也不剩啦~”
闻言，她略偏了偏头，给门口那俩仆役使了个眼色。那俩人忙从乞丐那抬走了草席子裹着的物什。二人一人背着一人扶着，动作颇有些小心。
乞丐全程都是愣着的，别人接过去他也就自然而然松了手。
老孙头见状，转了转眼色，“您看那长相，有几分颜色是吧？”
“颜色倒是能看，只不过……”那尖利的嗓音打了个弯儿又没了尾儿。
勾的人心痒又着急，纵是老孙头也心里没底。
“身子是坏的吧？”
“这……”在那麦尖儿般的锐利眼神下，老孙头也消了心思。
“您看着给点就行，只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讨生活的小人，就感谢您大恩大德了，”
“嗯……”
至此，老孙头已是不敢抬头再看，只蔫巴得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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