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鎏金马车上，仍旧是那三人。
马夫驾车技术好，将马车架得快且稳，但车内的气氛却远远不及来时。
三福自一早被明王叫去伺候沈玉衡之后，这颗心便没落回到肚子里过。滴溜溜得吊在半空，一边担心待会见着牡丹姐该如何回话，另一边又担心若是自己嘴不牢靠被明王手指头一捏而死。
再有……他悄悄得看了一眼沈玉衡，也不知道昨夜他家公子孤身一人在明王寝殿发生了什么。
至此，他已是不敢再想。
可他家桃夭公子，此时竟是半点反应没有，只是闭目养神，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一阵风吹进马车，车帘掀开一角，匾额上华清院几个字已经映入沈玉衡的眼帘。
于他来说，不过是从一个华贵之地又换到了另一个华贵之地，对这个身子来说，都是金灿灿的笼子。
三福推着他刚进门，牡丹便携着一众姑娘、小馆迎了过来。姑娘们叽叽喳喳得问着明王府内是何景象，还有那嘴上没个把门的，直接问沈玉衡与明王共度**的感觉如何。
听着这话，沈玉衡愣住了脸腾一下变红。其他人起哄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牡丹赶忙将沈玉衡拉出了人群。
“牡丹姐你作甚拉走他？”
“是啊！我们都未曾去过明王府，即便是玉兰姐也不曾~”
“还不准我们打听打听了？”
“是啊是啊~”
“没机会见识连问问都不行啦？”
牡丹正想把沈玉衡推走，出了人群却发现轮椅突然怎么都推不动，她纳闷得低头查看轮椅是否出了故障。却只见沈玉衡死死按住刹车，费力将轮椅扭回去，义正言辞得说：“我与明王之间再清白不过！”
说罢便急急得自己转着轮椅离去。
三福赶紧跟上，正好躲过了大家想抓住他的手，待会他还要背着他家公子上楼呢。
“怎么可能呢？”
“就是说，难不成真就只是献艺去了？”
“不过若是发生了啥他还能回来这么早吗……”
后面的姑娘们疑惑得议论了几声后，看人都没影了，于是便渐渐四下散开了。
牡丹无奈得摇了摇头，想跟上去问个仔细，又寻思道沈玉衡不是个没有分寸的，况且他若是得罪了明王，昨夜便该怪罪下来了。
于是她便放任不理了，正打算去忙活，转身间眼角却扫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在人群的不远处。
她不由得心中冷哼。
这日，裴散云正陪同太子一块上课，上课的先生是李太傅。这人是大金朝出了名的学富五车，虽于仕途上没有多少造诣，却于学问上有自己不懈的坚持。
因为他的这份努力，使他得到了太子太傅的尊称。他亦是十分珍惜自己的这个身份，势必要将太子给生生扶上墙。
也因如此，在太子眼里他是一顶一的老顽固，老学究，酸臭至极。
今日暖阳高悬，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伴着老学究口中的之乎者也，如若不睡觉岂不是辜负了这天气？
所以太子不负众望，趴在桌上流出了哈喇子。
不巧的是，此时李太傅刚好从书中抬起了头，正欲向自己的太子学生提问：为君者，当以何事为重？
他想要听到自己学生对天下、对治国安民的宏图伟愿，却只听到了越来越大的呼噜声，空气顿时凝固。
身后的裴散云用毛笔杆子戳太子后背，但太子全然不觉，裴散云的小动作亦被太傅发现，以眼神严厉遏止。
当然，他自是没有资格教育太子殿下，于是将戒尺一撂，气势汹汹找皇帝告状去了。
离开前，还不忘顺便罚裴散云抄写文章百遍。
养心殿内，龙涎香云雾缭绕。奏折散落一地，皇帝握着那白皙柔夷，正以奏折当做箭矢玩投壶比赛。
“哎~中了！”
“皇上可真厉害~”
“是皇上厉害~臣妾是借了皇上的光呢~”
“哈哈哈！”
本应是皇帝批阅奏折的办公场所，却成了今上逍遥享受的温柔乡。老太傅看着眼前的场景，愈加痛心不已。
他闭了闭眼睛，重重得咳嗽一声，莺莺燕燕的声音顿时停住。
“臣给皇上请安。”老太傅庄重得跪下行礼。皇帝快走几步，欲将他扶起：“老太傅快快请起！”
“老太傅怎么也不差人通报一声呢？”
“是老臣叨扰了，还望陛下恕罪。”
“这是哪里的话，老太傅为了替朕教导太子，可谓是夙兴夜寐，寡人感谢还来不及，又岂会因为此等小事而怪罪您呢？”
“太傅快快请起！来人！快给太傅赐座！”
“不知太傅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老太傅却未接受赐座，仍旧是跪着开口道：“臣有幸得陛下之信赖，身负重任，只为将太子教育成一个合格的大金朝接班人。”
“知礼守节，心怀苍生，是身为太子最基本的品德。”
“可恕老臣直言，太子资质本就平平，如今更是神不在书本、心不在社稷上，整日耽于享乐。”
“长此以往，老臣恐大金后继无人哪！”
言毕，老太傅重重磕了个头。他没去看皇帝愈发黑沉的脸色，只接着说道：“还请陛下容许老臣再多嘴一句，常言道父为子纲，若为人父者其行不正，又该如何教育子孙后代？”
“臣，恳请陛下用心朝政，为太子做好表率，为大金谋求更加长远的未来啊！”
话至此，整个养心殿已是落针可闻。老太傅的脑袋还是嗑在地上，没人让他起身，他自己也不敢起身。
从未有人敢如此规劝过当今圣上，即便是言官也不曾为此进谏。毕竟这位可是说一不二，从不容许任何人指摘他行为，忤逆他决定的君王。
此时，不论是陪伴在旁的嫔妃们，还是侍奉在侧的太监丫鬟们，都在心中默默为老太傅捏了把汗。
谁知皇帝竟笑了起来。
“太傅此番话说得十分在理~”
“寡人十分受教！”老太傅此时仍旧保持着磕头的状态，因而无从看到皇帝此时脸上是如何的波澜不惊，又是如何的山雨欲来。
“来啊！传史官觐见！”皇帝朝殿外喊了一声，又转过头来看向李太傅。
“太傅年岁已大，不能久跪，还是起来罢。”
李太傅听着皇帝似乎真未发怒，于是重重磕头回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谁说过，寡人不打算杀你？”李太傅刚刚抬起的脸上顿时一片煞白，还未松快下来的褶子因为十分惊恐再次堆叠到一起。
但在皇帝还未欣赏够李太傅失控的表情时，年迈的老臣却缓慢而坚定的跪着将脊背挺起。
“老臣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今日这番话能够于陛下、于大金、于太子有半分裨益，那臣定会慨然赴死！”他苍老的声音似乎于这一刹那间迸发出不符合他年龄的浑厚，那眼中的光芒也如同鹰隼般锐利，生生镇住在场所有人。
这时，史官经传召，此时已到了养心殿门外。他有幸听到了李太傅的话，内心颇为触动。在这大金朝，史官不过是被利用的工具，他自任职以来，几乎没有记录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尽是些不实、夸大的鼓吹。
他自认有违史官职责，但……
但今日，他却隐约嗅到些不同于往日的气息。从高祖那遗留下来的老臣们已近暮年，而新生代力量尚未崛起，因现任皇帝荒淫无度，眼下正是大金朝青黄不接、甚至于事关存亡之际。
或是自老臣处即将熄灭的篝火，会再次引燃起新的星星之火，也是未可知的！
“史官！滚进来！”皇帝振臂挥舞着衣袖，那史官被那一声吼吓得连滚带爬得进了门。
他缩着脖子，跪下给皇帝请安。
“去！给他备好笔墨，让他记下我今日说的话！”
那边太监正手忙脚乱在满是狼藉的桌子上收拾出来一块可以书写的区域。而此时，皇帝转身逼视李太傅与史官，那魁梧的身形巍峨耸立，通天冠下的眉眼亦如怒目金刚，通身的气场完全不像是被酒色浸泡已久的人。
待笔墨准备妥当，史官哆嗦着拿起手中毛笔，蘸足墨汁，只待聆听圣言——
“寡人牢记祖训，于登基之初，御外敌、轻赋税，休养生息。但无奈天灾频发，民不聊生。太祖时为攻打疆土，国库空虚。而外敌如野草，春风复又生，无法根绝，只可抵御。但，我大金朝疆土，断不可在朕治理期间让出一分一毫！”说到这里，他方才吊起的气息已有些不稳。
为不让人看出端倪，他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太子赵璟翊是朕的嫡长子，也是朕唯一的儿子，继承大统之人非他莫属。”
“翊儿虽资质平平，但其心性纯良。朕为使其成才，使良师教导、宰相扶持，又有名将护佑！”他看向李太傅。
“朕虽荒淫，但对太子，却是苦心孤诣。”
“朕在位二十余载，群狼环伺，但朕未曾让出半分疆土。即便是他日殡天，面对高祖，朕亦可问心无愧！”
李太傅此时已是身心震撼，只低下头再次伏地，但这次却是真心的拜服：“老臣定当谨遵圣旨，呕心沥血，用臣毕生所学，将太子教育成一代明君！”
史官已将皇帝方才的话原原本本记录在册，此时他的手止不住得颤抖，却不是害怕。身为史官的敏锐，让他读出了皇帝未言明的话。但他不愿也不敢多想，因为若是真的如他所想一般，那大金必将动荡不安……
说完这些，皇帝似是疲惫至极，转过身不再看那二人，只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待二人离开之后，那史官却迟迟无法忘记那高大的背影。明明嫔妃在侧，前呼后拥，却让他觉出一种日暮西山的寂寥。他甩甩脑袋，不再多想。
毫不意外，禁足的旨意很快被传到了太子那里。
太子睁大双眼，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那裴散云却一副了然的神态，故作高深得拍了拍太子的肩膀。
“估摸着是因为今日太子上课睡觉，为了让您反省反省罢~”
“您不如借此机会，修养身心，好好学习课业，让陛下看到您的用心。”裴散云那双狐狸似的桃花眼眯了起来，笑嘻嘻的样子总让太子觉得他在幸灾乐祸。
“打住！我最不耐烦你一本正经的说这些话！”
“明明还比我小一岁，竟也跟那老头一块说我……”太子皱着眉头，嘟囔着道：“一定是那老顽固又找父皇告状了！”
“好个李老头！又告我状！”
“我这次定不轻饶了他！”便气势汹汹，撸起袖子一副要找人算账的样子。
裴散云适时一盆冷水轻飘飘落下：“可如今您连这殿门都出不去……”他一脸同情，“又该如何找李太傅算账呢？”
“更何况，李太傅已年逾古稀，太子难不成要对着一个老人家喊打喊杀吗？”他做出极其失望的表情摇了摇头，嘴里不时发出“啧啧”声。
太子登时泄了气，可心里还是过不去。
“可这李老头用这把戏已不是一次两次，我又岂能任由他用父皇压我？”
“不行！这回我定要想法子出出气！”他袖子一甩，打定了主意。
“只是该如何……裴三！你也一块帮我想想！”那裴三却一会抬头看天，一会低头看地，完全就是一副不打算帮他的意思。
“我真是白交你这个朋友了！”太子生了气，不再指望裴三，看着裴三那故作无辜的样子越发来气，干脆将他赶出门外。
“我堂堂太子，个个都忤逆我，天天受这窝囊气！”
“他哪里有半分太子的威严？”他越想越多，不禁真动了气。打小起，不论是裴三还是那段少言都是他父皇安排给他的玩伴。可他知道，他们一个个对自己尊敬不足，嫌弃更多。只是为了遵从父皇的旨意，才奉陪自己。
以他俩的性子，如若不是基于自己这层身份，都不会愿意伺候他。
李太傅就更不用说，与其说看重他这个学生，不如说更加看重李太傅这个身份。
他是不够聪明，但是这层道理还是看得明白。他垂头坐在榻上，心情愈发低落，但脑袋却反而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要通过这次机会，狠狠给李太傅一个下马威，让他以后忌惮自己、尊重自己！也让裴三、段少言他们高看自己！
他以手托腮，细细琢磨起来。不消多久，只见他招招手，唤来了太监刘宝。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打发他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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