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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笔墨丹青

“明王……”

“我从未见过。”这句话其实并不全然为真。他其实是见过的,不过只是遥遥的一眼,那种程度当然不能称为“认识”。

“那你是如何想的?”

“或者,我应该问你,你来到这里,想要得到什么?”

他闻言阖上了单薄的眼皮,其上隐约的血管纹路极其脆弱不堪,诱人心疼,引人保护。

“你这身样貌难得,在这世道却并不珍贵。你若想要富贵、宠爱这样浅薄又短暂的东西,是可以的。”

“但你身为男子,或不齿于此。”

“可是呢,天不假于你。你,是个残身。”

“对你来说,结局或许就是在被人玩儿坏身子前,填进谁家的后院。”

“再好点,学成一身取悦人的技艺,卖的更贵些。守住自个儿的心,最终独善其身。”

“哦!又或者是能榜上明王这样的贵人,卖的更高些……”

他脸上明明笑着,说出的话却一句胜过一句的尖锐刺人。

“公子。”他的话突然被打断了。

“我不知您的身份、地位与目的,我只当您作恩人。”

“您方才的话若是为了打趣或嘲讽,那我悉数收下。”

“若是想劝我从良,那么您也看到了,我的身子。”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有些气急。

“况且,在这世上我没有任何可倚靠的,身家、父母亲族……曾经以为可以倚靠的地方,也给我带来了这副残身。”

“不怕您笑话,年少时我便是个仗着家人宠爱,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之人。”他越说越觉得无力不堪,如若必要,他厌恶辩解自己。

“因为!除了这副皮囊,我一无所有。”

“我只想有个能容纳我的所在,过安生的日子,这就是我的想法!”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呼吸急促,目光也催的炯炯发亮,真像那天上的星星嗖得落入凡尘。

“是!在这样的地界,这样的世道,或许是痴人说梦。”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已不再摇摆,直直看向面前这人,“如果您愿意听,那么我可以说,这就是我的目的和野心。”

“这样,您满意了吗?”

说完这番话,他几乎气喘吁吁,面上也憋得通红,整个人反而添了不少灵动。

“哈哈……”

“岂止是满意,可谓是十分的对我胃口!”

沈玉衡抬起头来看向他,发觉此时此刻这人脸上的笑意才多了几分真切。

“草民,还不知公子的名字。”他直接开口道,凭什么只有这人知道自己的本名?

“散云,裴散云。”

“你叫我散云即可。”说罢,他起了身。

“我虽欣赏你,但多的我也承诺不了。”

“只奉劝你,凡事不要出头,尽量保全自己,守住自个儿的心罢。”

“言尽于此,保重。”

还未等沈玉衡回应,他便转身离开了。

明明牡丹和散云这两人毫无相通之处,但奇怪的是,柳玉衡却从他二人身上寻摸到一点共同的东西。但这东西是什么他一时还想不出来,只觉得这两人是可以信任几分的。

伴着月色,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便听着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警惕的睁开眼,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小厮朝自己伸过手来。

“你要做什么?”

“公子,小人是牡丹姐派来专门伺候您的……”他怯懦的低着头回话,手里还拿着个雪白的毛巾,在清晨的冷空气中冒着丝丝热气。

闻言,柳玉衡放松了身体,任凭那带着皂荚香气的热毛巾,在自己脸上细细得游移。

末了,睁开那双被热气蒸腾后潋滟的眸子,看向那小厮:“谢谢你。”

“您折煞小人了,小人就是个伺候人的。”黑黢黢的手胡乱缴着,羞赧的不敢直视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三福。”

“三福,别叫我公子了,叫我桃夭就行。”

“可是……”

“我已不是什么公子了。”

“那小人就叫您桃夭公子吧!”三福喜气洋洋的笑起来。

“我去给公子把饭端来!”其实三福虽然黑点,但长得周正,这样抬脸笑起来的时候,能看到嘴角还凹进去俩小梨窝,晶亮的眼睛让人不忍拒绝。

他只好退了一步,放任了对方对自己的称呼。

“去吧。”

饭毕,牡丹的声音伴着大亮的天光而来。

“今儿身子如何?瞧着气色倒是不错!我给你请了个郎中来瞧瞧~”

“牡丹姐,我已无大碍。”那郎中将他的手腕捞去,皱眉听着脉象。

“的确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虚些,还需将养些时日。”郎中接着又去查看他的左腿,将绷带打开来,重上了些伤药。

除了撒上药粉时他蹙了蹙眉之外,别人几乎看不出他此刻所忍受的痛楚。而三福也不是个很有眼力的小厮,不然此时该给额头上沁满水珠的他擦一擦汗。

他只趁其余三人不注意,胡乱用衣袖擦了一把,权当帕子。

“腿上创口的恢复还需要些时日,这个药需每日都上。”郎中说着话递给三福一瓶药,三福小心的接住,沈玉衡向郎中郑重道了谢。

“三福,你去送送李郎中。”牡丹笑盈盈的安排道。

她看着沈玉衡说道:“看这样子,还需修养些时日,急不得呢~”

“牡丹姐,我无妨的。”他声音有些发虚,却说道,“我随时都可以开始。”

“哦~你竟如此热心~”

“您昨日说过,这里不养闲人。更何况,我也想尽快学点技艺傍身。”

“你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呢,凡事欲速则不达。你若有这心思,那就不急于这一时。我牡丹姐也不差你这点时日。”

二人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个人声。

“牡丹姐~咱们这什么时候又来了新人了?”这声音乍听之下辨认不出是男是女。

待那人走近,沈玉衡方才看出他性别,竟是一着女衣的男人。

“有这样的好人儿,牡丹姐怎么不带给大家开开眼,这样藏着掖着做甚?”那人瞧着沈玉衡的眼神实在算不上亲切。

“他身子有些特殊,因而单独在这养着。”

“哦?不知是怎么个特殊法?”他蓦的走近,在沈玉衡身上上下搜寻着。

“竟是个残身……”

“真是可惜了~”嘴上这么说着,但从他语气中倒是没有听出任何可惜之意,倒有几分幸灾乐祸。

“难怪不与我们在一块~”

“牡丹姐是怕咱们把他给活活吃了罢?”那人掩嘴笑道。

“不过~这么大岁数了牡丹姐也愿意收进来,想必是有何过人之处吧?”他围着沈玉衡床前踱了几步,探究道。

“倒是无甚一技之长,这不正要着人教导嘛~”牡丹隐隐有些不耐。

“啊?……”那人刻意拖长着嗓音说道,“如此耗费人力钱财之举,这可不像一贯精明的牡丹姐能做出来的事儿。”

“我呢自有我的打算,用不着你操心。”牡丹摆着帕子道。

“你们都把自己的客人伺候好了、留住了,我就省心了!”牡丹腾得站起身来,欲往外走。

“我的能耐,牡丹姐还不清楚嘛~”他随即跟了过去。

“只是这人看着性子实在不讨喜,别是个需要别人伺候他的主儿。我担心牡丹姐又要多操心~”

还未等出了这个门那人便如此说道,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能清楚钻进沈玉衡耳中,看样子是完全没把沈玉衡放在眼里了。

那二人你来我往间,沈玉衡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半垂着头安静听着,那人却越瞧越不顺眼。还欲张口回过头去刁难几句,却被牡丹推搡着往门外去。

“好了,你也该提前准备准备,今儿晚上冯大人还说要来找你呢!”

牡丹走前又转头留了一句给柳玉衡,让他只管好好修养。

于是,接下来沈玉衡倒是真过了几日安生日子,这种被遗忘的感觉让他倍感安心,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清凌凌一人,任思绪放空、漂浮。

三餐准时且清淡营养,也渐渐习惯了三福的贴身伺候。当然,除了残肢上新长好的软肉,欲彰显自己的存在般,不时让他倍感瘙痒之外,其他的都很闲适。

但随着瘙痒不再,他的清闲日子也就此宣告结束。

这日一位不曾见过的姑娘带着一位儒雅的先生踏进了门。

“你就是那位桃夭?”那姑娘声音明媚,听着让人心旷神怡。

“您是?”

“我是迎春,这位呢是牡丹给你请的书画先生~”

“书画先生……”沈玉衡抬头看着那位先生,估摸着刚过而立之年,美髯乌黑洁净。

“先生您好,我不便起身,还望先生见谅。”他低着头思忖,难怪今日三福给他仔细束了发髻,原是有此安排。

他低头思忖间,却不知面前二人此时皆是对他相貌的震撼与讶异。被镇住的是迎春,她从未见过男子能长成这样。而这位书画先生,则是讶异于此等地界竟会有人气质这样出尘。

迎春心想,昨日太子称她为仙女。殊不知,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仙子。那是一种跨越了性别,能够直击内心的美貌。迎春无甚学问不知该如何形容,但只知多年之后,她依然忘不掉此时此刻心灵上所受到的震撼。

而后,在先生的细心教导下,沈玉衡开始学习书画。

其实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琴棋书画都是有所涉猎的,因而沈玉衡并非毫无基础,是以认真学习起来时并不费劲。

只是碍于残疾,只能坐着写写画画,无法站起身来奋力挥毫。

所以于书画上进益不多。

他性子看着柔和,却于书法上偏爱瘦金体,于画风上偏爱写意。从偏好中可窥见本性,此二者都是有风骨的格调,先生因而又再次讶异于他甘愿以身伺人的行为。

只是,怕戳人痛处,因而没有开口询问。只耐心教导他,凡事基础为重。在书法上以楷书,画画上以工笔的方向对他进行引导、教学。

无需先生直说,沈玉衡明白以自己身体的残缺,无法肆意。

但他又隐隐不甘于此。于是,有一日,他突然开口问道:“先生,学生可否以身体为笔,在纸上作画?”

“以身体为笔?”先生闻言皱了皱眉头。

“是的,先生。我想试着用自己的身体沾染墨汁,在纸上画画。”

“您也知道,以我的身体,无法纵情挥毫。但学生不甘于只能细致刻画,更加喜欢粗犷肆意的墨色。”

“所以学生在想,能否干脆将自己作为画笔,拖着残肢,在纸上游曳作画。”

“若我以心为纸,以身为画。是否学生自己,还有看学生画的人,都可以暂时忽略学生的残疾,看到我不曾残缺的心呢?”

先生此时手上的毛笔停了下来,笔尖上蘸取的墨汁低落,在宣纸上蓦的晕染成一团乌黑。紧接着,手上的停顿又变成细细的颤抖。

他看着眼前学生眼中隐隐燃起的黑色暗火,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学生,他身上独特气质的来源。

那是处在任何境遇下,即便是凛冬里,都不会熄灭的一团火苗!

“好!我会助你,用自己全部所学!”他痛快应道。

基于技艺问题,大幅的纸张十分难得,即便能得也是价值不菲。

在练习期间,先生会在地上用普通宣纸拼接成大尺寸的纸张。为了蘸取更多的墨汁,沈玉衡最初着棉衣在泼墨后的纸张上翻滚、作画。

但后来二人觉得棉衣太过臃肿,影响观瞻。

于是改着玄色蚕丝,层层堆叠也不显臃肿。且因是玄色,即便被墨色所染,也看不分明。

蚕丝薄透,沾上墨汁可以更好得贴合身体,这便可以说是真正的以身体作画了。

在这期间,先生找到牡丹,代为阐明了沈玉衡的想法。牡丹姐听到沈玉衡有这般出彩的想法,自是十分惊喜,便没有丝毫犹豫,去定做那大幅的宣纸。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三日后,便是沈玉衡的首映礼。

三日前,牡丹差人,将书画先生用心写好的帖子送往各个府内。几位贵客,明王、裴散云、段少言等人的帖子则由沈玉衡手写,以表重视。至于太子的份,则由裴三转交。

那是一张沈玉衡亲手制的花笺,附上华清院培育的将开桃花一支。花笺上,小楷糅合了瘦金体的独特字迹写着:桃花隐冬雪,寒去候春来。

虽有更多的名家名句可以引用,但先生看了看,认为沈玉衡这句虽浅显稚拙,但此情此景,没有比这更合适又显诚意的了。

诗句右下方,落笔“桃夭”二字。

见着这二字的贵人们,顿时心下了然——

这是华清院又来新宝贝了。

说起来,这场首映礼与往日里华清院举办的有些不同,其中最明显的区别便是,这次只有收到请帖的客人方能参加。并且,在此期间闭门谢客,不再接收其他客人。

因而收到帖子的人都纷纷猜测着,华清院不知又搞了什么名堂?物以稀为贵,私下里,这张薄薄的请帖被人炒至千金,但即便如此也没人愿意转让。

毕竟收到请帖的都是达官贵人,岂又缺这点银两?

所以那些一掷千金的富商们只是干瞪眼,急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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