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沈烟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去烧三炷香，否则没有缘起，我不能帮你。”
但是鬼不能烧香，在天道的法则中，鬼烧香被视为大不敬，会被天雷追着劈到魂飞魄散。
然而即便在意识到将来必定魂飞魄散的结局下，夏雨依然充满惊喜地又朝他磕了三次头，她欢天喜地地出门找香。
幸而农村里不缺供奉香火的人，她很快找来三炷香，在沈烟指定的屋檐下点燃。
线香袅袅燃烧，夏雨闭上眼睛祈祷。
其实他们这些远古神族不需要香火，没有也行，有也没差。只有后世上了封神榜的神仙，才需要源源不断的香火供奉，以凡人的愿力来支撑他们庇护苍生的神力。
所以相比于后天神，先天神族鲜少谈及苍生大义，是故凡人所敬奉的，绝大多数皆为后世神，只有后世神会成全他们的愿望，以换取他们的香火。
论泽被苍生、心怀天下，那还是凡人们自己的神最靠谱。
先天神族，纯纯是另一个种族罢了，他们最大的职责不是护佑众生，而是维护天道周行的法则，为此，即便要降下灾厄致使生灵死伤无数，也在所不惜。
一切都要在天道的规则之内，身为刑神的沈烟更应该遵循这一点。
所以他看着夏雨兴高采烈地点香祈愿，即便他接收不到这份与他有关的香火，但对方付出了缘起，他就能在规则范围内接手，这是规定。
对了，谁规定的来着？
沈烟歪头。
夏雨掀开眼帘，如受感召般回头，恰好与神明清澈的双眸撞上，她心生赧意，捧着三炷香上前，小心翼翼地说：“神，香我已经烧了。”
沈烟闷了一会，半晌，他扭头望向远处，晨光熹微，不再是秦跃他们所见到的雾蒙蒙的一片。
村庄中，雄鸡啼鸣，山林深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声入耳，远处炊烟袅袅，万籁安宁。
这安宁是一阵疾驰的马蹄打断的，穿甲胄的士兵翻身下马，踏过前日下雨后泥泞的道路，自家家户户门前走过，凶恶地催叫：“家中男丁即刻到官府报到，若有私藏者，妇孺女眷皆处斩！”
当他们路过沈烟，却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了，有个小卒回头盯他，却被同伴赶紧拉走，窃窃私语：“那个人是巫师，别靠近他。”
沈烟想起来了，他在秦国的身份，是为王献策的巫师，当然，高情商叫为王献策，低情商叫妖言惑众。
但这些都不重要。
没一会儿，家中藏了男丁的都被揪出来，个个脸色灰败，家人也悲痛不已。
一齐拉上囚车，预备送往行宫、秦陵或是长城。对他们来说，都是离家很远的地方。
这一去，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只有天知道。
所以那天的拉壮丁活动结束，陈井村中剩下的老弱病残相互搀扶着，零零星星地走向龙王庙。
曾经陈井村三年大旱，那位随渭水而来的龙王回应了他们的祈愿。
而时至如今，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村民们能企盼的也只有老龙王。
“何玲也在龙王庙。”夏雨问：“去看看么？”
独眼老太婆还在煮青菜，仿佛把整锅汤煮成绿色，就能当绿色都是饱腹的米面，喝一口下去，一整天就不会饿了。
沈烟回到她身边，弯着腰轻声道：“阿婆，我想去一趟龙王庙。”
独眼老太婆腰身佝偻，要站直起来都费了好一番功夫，她用余下那只眼睛瞅着沈烟，伸出干枯脏污的手。
沈烟低头，老太婆恰好抚摸他的面颊，慈爱地说：“去吧，去许个愿望，龙王爷一定会实现的。”
沈烟笑了：“好。”
夏雨在等他：“神。”
沈烟想了想：“叫名字就行。”
夏雨受宠若惊：“沈烟。”
沈烟看了眼天上挂着的太阳，心中判断时辰，快到正午了，就带上夏雨去了龙王庙。
所谓的龙王庙，绝非秦跃他们看到的一座无字碑那样简单，实际上，虔诚朴实的村民即便生活困难，也为龙王爷修了一座略显朴素的庙，就在村庄中间，众星拱月的一块地上。
庙门敞开，庙中神像形似巨龟，龟背上驮着一座石碑，石碑无字，门楣匾额题字“神龟驼碑”。
更准确地说，他们供奉的龙王爷不是龙，而是龙之子，赑屃。
何玲与他们会合：“沈老师，小雨，我打听了，这里的男丁越来越少，村民到龙王庙的祈愿也越来越不灵了。”
“以前真是有求必应？”夏雨感觉很神奇。
何玲点点头：“大家都这么说，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愿望，像祈求风调雨顺、家庭和睦、家人团圆，都很灵的。前些年秦军打仗，村东头的马大抬回来都断了气了，家里人赶紧去给龙王烧香，马大当天晚上竟然真的醒了！你说神不神奇？”
夏雨连连点头，附和何玲，仿佛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只需要用力地肯定她：“神奇！”
何玲问沈烟：“沈老师，你说这座龙王庙里，真的供着龙王吗？”
沈烟望向那座赑屃石像，何玲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作为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她俩都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是龙，夏雨怀疑：“可这不是…赑屃吗？龙生九子，它排行老六。”
何玲也说：“对啊，村民怎么会把它认成龙王？”
沈烟想了想，回答道：“这得问他自己了。”
不过大概也能猜到，当初他就不服他父亲的名头，人们提起他，也总是说，那是传说里龙的第六个儿子！
仿佛离了他的老龙父亲，他就什么也不是，没有尊贵的血统，没有崇高的地位，也没有人们的香火供奉。
神兽与后天神一样需要香火。
不过在万世后，在建国后不许成精的年代，他依然没有多少香火，或许因为秦国之后，他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这里是他的最后一站。
“怎么问？”何玲望向他。
沈烟静默地伫立，凝望那座灵气逐渐消散的石像。
神像皆附有神明之灵台，倘若神像灵气消散，那就说明所供奉神灵日渐衰微，已经无力支撑此处的灵台。
而这里是赑屃的最后一站，离他最近的地方，按道理，应该是灵气最盛的香火庙，连这里的香火庙都衰退，可见赑屃本身，已经独木难支。
“去见他。”沈烟环顾四周，想了想道：“晚上来布阵。”
夏雨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何玲劝她：“你休息吧，我来帮沈老师就行。”
“没事儿，”夏雨笑着说，“咱俩一块儿！”
何玲最终没有拒绝。
晚上出门前，沈烟叮嘱独眼老太婆：“阿婆，我们要走了。”
老太婆拉住他的手，舍不得他：“你还发烧不？受的伤好了吗？”
“我没事了，”沈烟说，“你放心。”
“阿婆，我想请你帮个忙。”沈烟郑重道。
独眼老太婆点点头：“你说。”
沈烟略一沉吟，不甚明晰地交代道：“再过两千年，会有三个凡人进来，麻烦你按照我的方法在屋宅周围布阵。”
“两千年？！”独眼老太婆惊讶地笑了：“子西，我哪里活得了那么长！”
沈烟反握住她的手，食指在她掌心写了个印，言辞凿凿：“会来的，对您来说，也就过去一两年，麻烦那时您照顾他们三个，因为到那时…这里会很危险。”
独眼老太婆沉默许久，陈井村的人多少都相信一些鬼神之说，她只知道沈烟的身份与天上的神仙有关，此刻，既然受了神仙的托付，她当然不会推辞。
朴素的阿婆答应下来：“我一定守在这里，等他们过来。”
沈烟抱了抱她：“我走了。”他在独眼老太婆手心放下一粒种子：“种在后院，往后不愁吃食。”
黄昏降临，继而夜幕四合。
始皇年间某个小山村的夜晚，寡居的独眼老太婆目送那突然到来的神仙离去，来时无声，去时无息。
而正如他走时所说，那一粒看似平平无奇的种子落进土里，往后年年都有蔬菜野果，无论土地贫瘠，那些能吃的东西总是长得很好。
独眼老太婆也靠卖菜换来其他生活用品，堪堪度日。在乱世之中，能吃饱饭的老太婆，甚至称得上是陈井村的富户。
沈烟说布阵，也没带任何工具，甚至连他那把剑都不在身上，只手里握了一把放置许久的陈米。
何玲与夏雨还说来帮忙，结果她俩只负责在庙门前守着，不让人和鬼进来。
沈烟算好了天干地支位，各放三粒米，最后手里还剩下一小撮，干脆洒在石像上。
米落到石像上的时间正好，子时降临。
沈烟也不念咒语，对着石像说：“咱俩见一面。”
米粒无风自动，撒出去的全都回到沈烟脚下，嗡嗡震颤。
紧接着，地面开始动摇，沈烟闭上眼睛，水银潮再次将他淹没。
“子西。”古老而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最终在他耳旁落脚，他掀开眼帘，不停咳嗽。
急性水银中毒的症状仍未减缓，他还是觉得头晕，踉跄地退了几步，背靠结界，就不能再退了。
赑屃苍老了许多，与神像的英武昂扬相比，他拖着长长的胡须，老态龙钟，看上去奄奄一息。
沈烟愣怔，大抵没想到他会看上去这么老，他伸出手。
赑屃俯首，巨大的脑袋在他掌心蹭了蹭，他的身体已经无力支撑沉重的石碑，那石碑压在他的后背，底座深深嵌入，将背壳压裂。
沈烟看出来了，他很累。
“陈井村迷阵已破，最后一个愿望，该实现了。”赑屃眼底涌出两行浊泪。
“子西你说，我与父亲的功绩相比，能比得上么？”
沈烟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脑袋，轻轻点头：“有过之，无不及。”
赑屃的眼泪滑过他的手掌，一声漫长苍老的叹息在深海中回荡：“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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