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世事从来就与一开始预想的愿景不同。
神族离散后,他的老龙父亲亦不知所踪,唯独人间长长久久镌刻着他的图腾,作为天子的象征。
赑屃不是勤快的神兽,他没有去过很多地方,也不太乐意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到西。
但沉睡着渭河深处时,他也总是梦到有一天人们最尊崇的神兽,并非那只管生不管养的老龙,而是勤勤恳恳背负着迷路魂灵前往冥府的神龟。
哦不对,他不是龟,他有个霸气的名字,叫做玄武。
当然年轻不懂事,也曾在凡间掀起滔天巨浪,尽管对他来说,就像玩水一样简单无聊,然而无数渺小的凡人却因此饱受洪灾、家园不存。
大禹来了之后,赑屃就跟着他了,大禹带他四处治水,收拾心有不甘的相柳,他的功绩逐渐传播至九州万方,人们不再厌恶他,而是尊崇他。
再后来,大禹死了,赑屃去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他。
直至走到黄河的尽头,那一刻,赑屃终于清清楚楚的意识到,奠高山大川、定四海九州的禹,也只是一个会死掉的凡人。
骗他一起干事业的时候,大禹就给他画饼:“有一天,人们会推崇你,为你立庙烧香,只要我们一起为黎民疏通天下大川,使河流通达无所不至,人间风调雨顺,你一定会收到很多很多香火,人们一定会把你放在心上。”
大禹走后,人们的确推崇了他一段时间。
但琳琅满目的神明,各种各样的神祇,有先天的神族,后世的封神,有无数神兽借人间墨客的笔,留下万古长存的芳名,他却只是低下头,驮着镇洪水的石碑,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
赑屃本以为自己会怨恨,但似乎也并没有,他只是按照大禹的吩咐,在他死后,依然沉默无声地镇守河流与四方。
再后来,神族的人并未前来与他道别,他们只是传了一封信,告诉他,他们都要走了。
收到那封信,赑屃驮着石碑,焦急地赶往昆仑,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行进速度。
当他赶到咸阳,就已经是千年之后,他总是走得那么慢,只有大禹会一直等他,等他跟上来。
神族的气息彻底消失了,赑屃在渭水搁浅,失去了庇护的生灵饱受战火屠戮,七国征伐不休。
万幸秦皇终于统一了天下,但为什么,好景总是不长呢?
劳民伤财的工程,苦苦求生的百姓,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的权贵,原来人间总是世事多艰。
走不动了,赑屃在陈井村落脚。
他残余的神力,都用来实现人们每一个渺小的愿望,想要家人团圆,想要义士得救,想要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地里的种子总能长出香甜的瓜果。
一开始,很多人来祭拜他,向他倾诉这一天、这一年的收获,每逢过年,人们还会在他的庙宇上贴满春联。
再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男丁几乎都走了,年轻的妇女也走了。
越来越多的老人和小孩到他庙门前,他们所求的愿望无关衣食住行,无关寿命长短。
“龙王爷保佑我儿早日归家。”
“龙王爷保佑我夫家,平安回来。”
“龙王爷保佑我阿爹阿娘,带糖葫芦回来!”
“龙王爷保佑……”
“保佑我一家团圆,保佑他们过年都回家。”
赑屃已经做不到了,苟延残喘的生命伴随着神力在流逝,越来越稀少的香火也无法支撑他为村民们实现愿望。
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能为力。
就像大禹死的时候,那样无能为力。
没有等来归乡的亲人,凶悍的匪兵先一步闯进山村,兵灾、天灾、**,能保卫家园的人们都不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一把大火,就将这一切都烧成灰烬。
赑屃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保住他们的魂魄留在家乡,只要魂魄不散,就终有重逢之时。
就像人们的美好愿望,活着不能相见,那至少死后,能见一面吧。
可惜他力有不逮,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老态龙钟的赑屃连呼吸都变得极其缓慢,沙哑道:“子西,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王的巫师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了这里,但他是神族后裔,要找到赑屃,也不算困难。
“我可以帮你。”少年巫师有一双隶属于神明的璀璨双眸,但那双眼里还有疯狂的恨意:“我帮你留住他们、使他们重逢,作为交换,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
赑屃点头:“你说。”
“始皇想要他的陵墓万古长存,只有你才能背负,你象征着古老与恒久。我需要你去骊山,永远沉在水银海下,驮负骊山,保他千秋万世、永世不灭。”
若非他是神族,赑屃都要夸一句好小子,好大的口气,吃芹菜了吗?
但他是子西,赑屃不得不相信:“我答应你。”
再崇高的神,被长久束缚,都会滋生出怨气,而神明的怨怒,从来只有鲜血与牺牲可解。
赑屃没想到子西下手能那么狠,直接在骊山深处重造了陈井村,将那些魂魄都困在白骨坑中,并设下了祭祀台消解赑屃的怨恨。
当祭祀台上的机关转动,就是迷阵破解,魂灵重逢之时。
这是子西离开时告诉他的:“你睡吧,我会叫醒你。”
赑屃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去:“子西,布置这样邪恶的阵法,你就不怕付出代价?”
少年神明回眸。
那一瞬,赑屃自他眼中看到了无数的仇恨与疯魔,他是神啊,怎么会变得那么偏执和疯狂?
“子西,你究竟出什么事了?”赑屃比他年长,还学会了人类的关心。
“少管我。”他恨恨地走了。
而千年之后,沈烟的心态已经平稳了很多,他问命不久矣的赑屃:“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赑屃点点头:“如果你能带我去的话。”
沈烟伸手,不多时,一阵青烟漫过,面前出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须发皆白,胡须长长地吊着,眼里还有泪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笑了:“我已经很久没化人了。”
沈烟牵起他的手:“走吧,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又是一个旭日初升的清晨,晨曦撒遍千家万户,时间永远停止在山匪入侵的前一天,万籁俱寂。
这一天非常的安静,村东头的陈芳收拾行李,小心翼翼把食盒捧在怀中,与婆婆道别后,孤身一人出了村子,前去骊山,她有很多话想和丈夫说,但千言万语都化为食盒中的骨肉,越是抱紧,越是痛彻心扉。
这世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苦苦不迭。
两人走到村口,山路尽头有人影幢幢。
陈芳怔在原地,怀中的食盒掉落在地,小鬼阿福完好无损地蹦出来,大叫:“爹!娘!”
石匠回来了,他张开双臂,陈芳欣喜万分,提起裙子奔向他,幸好她穿着最漂亮的一件裙子。
阿福挤到他们中间,一家三口相拥而泣。
独眼老太婆翘首以盼。
有人兴奋地高喊:“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那响亮的声音直传到天际。
春天是很美好的季节,万物复苏,死寂已久的村庄骤然间活过来,家家户户开了门,难以置信地探头打量。
等看到了熟悉的亲人,难以置信化为惊喜,人们欢天喜地地出了门,迎接离开许久的亲人归乡。
他们中间,有的去了山海关,有的去了南越,有的近在骊山却经年不归,还有的远渡重洋寻找扶桑。
千年万年,亦是转瞬之间,唯独对亲友的思念,化为亘古不朽的魂灵,永远在故土等待游子归乡。
“儿子回来了!”独眼老太婆余下的眼睛里,老泪纵横,泪水淌过布满沟壑的脸,她跌跌撞撞扑向年轻人。
年轻人抱住他,母子两相拥而泣,“我回来了娘,”他说,“儿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春日山花开遍,千家万户,终得团圆。
这是赑屃能为他们实现的,最后一个愿望,即便为此,他亦付出了两千年的囚牢时光。
神力耗尽,寿命到头。
“白首终有时,即便神族,也终有尽头,我此生无憾。”老爷子欣慰,抹去眼角灼泪,哽咽道:“子西,谢谢你。”
“你也要走了。”沈烟了然,就在他面前,老爷子的形态逐渐变得透明,从脚到头,一点点消失。
神兽死后,魂归墟海,化为海底一座碑,再无来日。
但那地方,沈烟没有去过,就像人类忌讳死亡,神族也忌讳墟海,他们从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地方。
“大禹也在那里,”老爷子笑着说,“我要去见他,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嘱托。”
沈烟知道自己抓不住,他松开老爷子的手,笑着与他道别:“那就祝你们故友重逢,把酒言欢。”
水银海营造的幻境彻底崩塌,沈烟躺在岸边,身上沾满了水银,他躺在地上,无法停止干咳,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旁边多了一双皮鞋,沈烟抬头,西装革履的冥主长生,即便在这种阴暗的环境,也穿得像要去走T台。
他蹲下身,伸手将他抱起来,沈烟没有抗拒,于是长生将他抱进怀里,徒手抹去他身上的水银。
“叫黑白无常来不就行了。”沈烟眨了下眼睛。
长生叹气,对着即便在神族中间也出类拔萃的这张脸,实在生不起脾气,无奈地说:“受了你的荫蔽,他们来世皆有福德,顺遂平安。”
沈烟笑了下:“哪里是我的荫蔽,是老乌龟的。”
长生哭笑不得,将他搂紧了些,拍拍他的肩膀,伸手指过去:“你看。”
沈烟顺势扭头,家家户户走在一起,你牵着我我牵着你,有说有笑地踏上黄泉路。
陈芳向丈夫哭诉委屈:“我每天都要出去,我想去找你,阿福要吃我,我就让他吃,他恨我,我都明白。”
阿福也哭:“娘,我知道错了。”
陈芳紧紧牵着他,石匠也牵着他:“都是爹没本事,让你们娘儿俩挨饿。”
独眼老太婆拉着儿子:“儿啊,娘遇见了神仙!神仙给了娘一粒种子,想吃啥就长啥,娘就盼着你回来,结你最爱吃的地瓜。”
自此亲朋团圆,往后岁岁年年,再不分离。
长生又叹气:“自己结的血阵,自己献祭,搞到遍体鳞伤。你这套玩法,若是西王母见了,定要给你两巴掌。”
沈烟不太在意:“把我丢到人间后,她就别想管我做什么了。”
沈烟在他怀里躺了一会儿,有力气了,推开他坐起身。
两个人肩并肩坐着,目送陈井村的亡灵们排队投胎,了却遗憾后,每个人都走得很开心。
即便黄泉路也不孤单,大概就是这两千年困守的意义。
沈烟看了一会儿,轻声说:“长生啊。”
阴长生扭头望向他,子西眼尾似有一滴清泪滑落,再细看,了无痕迹,不过幻觉。
“我也好想……”他怔怔地呢喃。
“想…什么?”阴长生轻声问。
神明侧颜落寞,终究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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