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周正带着三个人出去后,车厢内就只剩下十九人了。
没了带头的吵闹着者,场面一时间无比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诡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唱反调,每个人都沉默,或者打量窗外,或者抽烟。
列车的后两节车厢原本是货箱,没有乘客,堆放了许多百货,有些是从西洋进口,有些是打算远销海外,此刻整齐码放的货物乱作一团。
幸好这不是一辆运煤车,尾厢货物整齐码放,尚且整齐,不像拉煤车那样到处都黑乎乎,脏兮兮,有几个人正在拆这些货品。
杨斯、杨柳缩在角落里,突逢变故,魂不守舍。
有人找杨柳说话,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镶了一颗金牙,穿黑袍蓝褂,戴一顶遮阳帽,色眯眯地瞅着杨柳,主动搭话:“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杨斯护着妹妹,礼貌地回绝他:“妹妹姓杨,此刻惊魂未定,不便交谈。”
中年男摘下自己头顶的帽子,这是他来到尾厢后刚戴上去的,帽子下是窸窣的几根头发,他呵呵一笑:“小兄弟,还怪有脾气的,都到黄泉路了,咱们几个就是伴,说句话都不让啊?”
杨斯沉默不语,中年男自报家门:“敝姓吴,江浙人,做洋人的生意,你们晓得杨文业么,是我同行。”
杨文业的名气可就比这吴老板大多了,他言谈间攀附杨文业,也是想抬高自己的身价,却不知正好撞到两个年轻人的枪口上,杨斯道:“杨文业正是家父。”
吴老板嘴角一抽,不太相信地上下打量他们:“我倒是听说杨老板有一双儿女,莫非就是你们?”
杨斯答道:“正是。”
吴老板哈哈大笑,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他:“你俩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倘若是那位杨老板的子女,那我就是杨老板他爹!”
此言一出,杨斯当场就生气了,他豁然起身,却被妹妹杨柳拉住:“哥哥,算了。”
这种情况下,根本不适合再起争端,反正连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知道,列车也不再行进了。
有人提议:“困在这里始终不是办法,要么去车头看看,万一列车还能运行。”
“就算能运行又怎么样?”另一个人回道:“咱们谁会开火车?!”
杨斯站起来:“我会。”
众人难以置信,杨斯摸出随身携带的学生证:“我是铁路学院的。”
提议去车头的那个人名叫宋卿年,现在自己的倡议得到了支持,他立刻兴奋起来,挥舞手臂:“我们不出去,就从车尾走到车头,大家认为呢?”
然而响应的人寥寥无几,众人可没有忘记刚才车厢内那一番战场厮杀般的惨状,每个人都在惨叫、逃跑、拥挤、丢下亲人独自逃跑,现在又走回去面临那番惨状,是个人都难以忍受。
杨斯期待地望着众人,然而看大家反应,他也失落地坐回去。
光头刘呵斥宋卿年:“你要不服,就跟周正一块滚出去。”
“……”宋卿年选择坐回去。
谁也没了主意,不敢出去,也不敢去车头,困在尾厢内,连叹气都不敢太大声,就怕表现得太明显,被光头刘联合众人给丢出去当祭祀品。
越是沉默,越不甘沉默,吴老板没能打动杨柳的主意,碰了杨斯这个毛头小子硬茬,干脆懒得和他纠缠,转而去问秦跃怀里的沈烟,又是一个靠人保护的花瓶。
“他怎么了?”吴老板佯装关心:“身体不舒服?”
秦跃抱着沈烟,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劳烦吴老板关心。”
“你俩啥关系?”吴老板瞅他们这亲密的样子,一个靠在另一个怀里,关键两个都是男人,他嘿嘿一笑:“难不成是分桃断袖?”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好奇、打量、鄙夷、嫌恶。
“那不就是外国人说的同性恋?呵呵。”另一个始终没说话的中年人鄙夷道:“我听说宫里的太监,也是皇帝狭玩的宝贝呢。”
“还有唱戏的角儿!”说起这个,有些男的可不困了,当即站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北平八里桥那名角儿,艺名唤作梅花,打扮起来妖艳得很,洋人不明就里,请了他上门,正想要颠鸾倒凤,掀了裤衩一起瞧,竟是个带把的!”
“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吴老板幸灾乐祸:“小兄弟,你怀里这位,也是个带把的?”
俨然把他比作戏院里供人狭玩的角儿了。
秦跃正要发作,谢允一记掌刀劈过来,反手拧断了他的胳膊,狠狠将吴老板踹倒在地,她的刀就握在手里,低着头,像看死人那样凝视他:“找死。”
吴老板登时不敢说话了,噤若寒蝉,捂着受伤的胳膊爬到角落装死。其他人也不敢再笑,个个都畏惧谢允手里那把刀。
谢允收拾了人,收刀入鞘,回头提拎沈烟,掐他后脖颈,又揉又捏:“你好了没有。”
沈烟躲开他,从秦跃怀里退开,再次扭头望向窗外。
“……”谢允娇弱的小白手拍他脑瓜子:“神仙当到你这份上,也真是没谁了。”
经年未愈的痼疾落下了冥日的病根,偏偏就算有冥日,期间只能任人拿捏,还是坚持不懈的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人间,或者寻找故人,或者…建立了特安局。
沈烟真不像神族,谢允走神地想。
相安无事的四小时,快得令人难以想象,很快,甚至不到四小时,人面蝠去而复返,围在尾厢周围,紧紧贴在车窗上,一层又一层,将白天笼罩为黑夜。
十多个人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快点抽签!”吴老板高声疾呼:“抽签啊!”
宋卿年急急忙忙把纸团找出来,倒在桌面上:“这里。”
“快点。”光头刘打着火折子:“你们也过来抽。”他指挥秦跃他们。
秦跃望向沈烟:“抽签吗?”
沈烟站起来,第一个伸手捏纸团,谢允忽然握住他的手,带他摸到另一个:“试试。”
沈烟打开,没有记号,秦跃松口气。
杨家兄妹、谢允、秦跃依次抽了,都没有记号,谢允扬了扬手里空白的纸条,抬起下巴倨傲地扫视众人,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猖狂意味:“轮到你们了。”
其他人战战兢兢,胆子小的已经开始浑身发抖。
周围全是人面蝠,这种凶险诡异的环境下,没有人能不害怕。
抽签紧张又快速地进行。
没有抽到的人一个接一个狂喜,在车厢里蹦蹦跳跳大声嚎叫。
直到有人突然沉默,角落里不说话的赵明杰,是小学堂的老师,他满头大汗,灰色长袍上也浸满了汗水,他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条,难以置信,生怕自己看错了,捋了又捋。
众人互相对视,纷纷逼近赵明杰。
赵明杰赶忙收起纸条,却被宋卿年夺出来,如同举旗帜一样大喊:“有记号,有记号!”
赵明杰马上跪下来,磕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想死也得死啊。”光头刘拍拍他的脑袋:“老天爷让你死,不是我们让你死。”
说罢,众人合力,像推刀疤一样,将他推了出去。
很快,惨烈的嚎叫后,赵明杰就只剩下断肢残臂。
然而,享用了赵明杰,人面蝠仍未离开。
光头刘哆哆嗦嗦,紧张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它们怎么还在?!”
谢允幽幽地笑:“一个不够,这次怕是要两个。”
伴随她幽灵般的语气,人面蝠的翅膀此起彼伏拍打车厢,那动静犹如山呼海啸,山雨欲来风满楼,这趟列车的尾厢如同行驶在海面上的孤船,没有罗盘、没有指向,而面前,就是海上剧烈的风浪。
“再抽!”宋卿年大声疾呼:“再抽一个!”
谢允上前,一拂手,所有纸团都表里如一的出现在桌面上,她率先抓起五个,分给杨家兄妹、秦跃和沈烟,自己手里捏了一个,没有着急打开,笑嘻嘻地说:“诸位请吧。”
其他十三人皆如乌云压顶,每个人顶着一张如丧考妣的悲痛脸,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他们分完了剩下的纸签,依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然而欢喜的毕竟是多数,愁的是少数。
连姓名都来不及通报的中年男被丢了出去。
列车外终于消停了,现在剩下十七个人。
人面蝠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来的更快,这一次,丢出去两个人都不能使它们满足,直到又丢出去三个人,人面蝠在列车头顶高高盘旋,拍打翅膀呼啸离去。
第一次人面蝠来,丢出去刀疤一个人,第二次丢出去两人,第三次丢出去五人,再加上离开的四个人,车厢里一共少了十二人,足足少了一半。
光头刘、吴老板和宋卿年都还活着。
现在这剩下的人里,在无形中分成了两个派别,以光头刘为首的一派,质疑谢允和她庇护的几个花瓶怎么总是抽不到记号,以谢允为首的一派,因为走得近且没有抽出过记号,被其他人认为是一派。
在这短暂的喘息片刻,人类都没有忘记内斗。
光头刘心有不甘地质问谢允:“女侠,咱们这几个大老爷们儿身强体健,等出了事还得靠我们,要不这样,这几个花瓶纯拖后腿,就丢出去给兄弟们拖拖时间,怎样?”
谢允当然不同意,嗤笑一声:“靠你们?靠你们什么?长根吊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在这里等死。”
这冷嘲热讽实在太尖锐了,有吊的光头刘接受不了,狠狠拍桌:“你这臭娘们,老子心情好,尊称你一句女侠,你要是再不识好歹,兄弟们就把你轮了再丢出去!”
“好啊,”谢允背靠厢壁,环抱胳膊,倨傲地挑起细长柳叶眉,“有本事你就来,姑奶奶就在这候着,谁没那胆谁就是孙子。”
杨柳望向她,一脸崇拜,杨斯愧疚道:“姐,实在不行,我…我就…”
秦跃望向他,沈烟也抬头,杨斯顿时闭了嘴,知道自己认输的话不该说。
这种环境,全是恶人,谁讲奉献,谁就是送比。
奉献是讲给好人听的,不是讲给这些匪徒听的。
光头刘本来想顺坡下驴,既然杨斯主动了,他也就不得罪手起刀落杀人如麻的娘们疯子,可杨斯说了半句就不说了,等于他这台阶下来一半路断了,光头刘气不打一处来。
他想起谢允做了纸团给他们抽:“哦我知道了,你出老千!所以你们这伙人一次都没抽到过!”
谢允眼神骤暗:“少他爹的胡言乱语。”
“兄弟们!他们作弊!”光头刘的号召力一如既往叫人头皮发麻。
“作弊!”光头刘大喊:“打死他们!”
说罢,在恐怖和压抑的环境中积聚了无穷愤怒的人们,终于逮到了发泄口,光头刘振臂长呼,他们便抄起拳头冲向谢允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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