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空港，联邦首都夏尔德特区的唯一客运港埠。准确说来，此地已然是一座独立的城市，有自己的生态循环系统，只需时不时补充必要物资。在萧翊文还在联合宫时，庄淼时不时就要跟着他去各地出差，对从入港到上船的路径闭着眼都能走个**不离十。作为首都的门面，空港的布局和内部装潢虽处处都彰显着雅制的情调，但除了因为航班延误不得不滞留空港内部的倒霉蛋，大概也就只有第一次来夏尔德的旅客有这个闲情逸致欣赏了。
不巧，现在他们就带着一个。
“你通讯仪的接收装置是不是因为刚才的跃迁出了故障，这里有维修店，要不要带你去检查一下？”在莱文不知道第几次状若无意地绕路之后，跟在后边的萧翊文悠悠开了口。他插着兜，看起来似乎不急，但眼镜框上连接通讯仪信号的指示灯一直在不引人注意地闪烁着。
莱文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萧老师，我以为我们今天没有别的安排。”
“准确点说是我俩没有别的安排。”庄淼接了话，“没关系，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但是他……”
“我刚下船的时候才接到的信息，有位旧交找我一叙，不过现在赶过去时间也还宽裕。”萧翊文瞥了一眼自己的通讯仪，随意道，“齐格林德让我们先行一步来夏尔德，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那需要我跟着去吗？”庄淼问。
“不用。你自行安排你和伯伦先生的日程，别把自己弄丢了，被人拐到第二星区就行。我的东西……”
“已经安排好了，随行物流半个小时后到港。接下来的流程我会跟进的。”
萧翊文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在离开前，他给没什么州际旅行经验的实习生抛下了一段话：“友情提示，尤其是给现在对一切都很好奇的伯伦先生。你们接下来过生物检疫、射线检验、过关安检等一系列至少需要两小时的程序，从近地轨道回到地面城市还需要三小时?请务必自行安排好时间。我就先赴约了。”
按照联邦技术规范，客运空港多建立在恒星与行星的拉格朗日点。受限于天文条件，现在亚历山大空港的选址并非最优，时常会受到太阳风暴和高能粒子流的干扰。奈何来往夏尔德的都是个顶个的大忙人，连最初往返地表与空港的20个小时都无法接受，更别提动辄以天起算的时间了。为此，国会甚至拨了专款，让秦华大学的航空动力研究所专项研究如何缩短港地运输时间，最终得到了这个让他们还算满意的结果——三个小时。
萧翊文回到地表时已是夏尔德的傍晚。从枢纽站走出来，他坐上之前订好的远程车，径直往贝特朗区去了。贝特朗区是夏尔德十二区中最接近行政特区的城市群，因而此地聚集了不少高端服务业和服务于行政特区工作人员的住宅区。在他离开国会前，他租住的公寓也在此处，如今已到期，萧翊文也没再续约。他有多个州的律师执照，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年里奔波才会是他的常态。
从港地枢纽站向北飞往贝特朗区的高速空路会经过一片广阔的沙漠和点缀在入海口三角洲上的哈齐兹区，往西侧眺望，夕阳缓慢地沉入了天海交界之下。跨过海峡，便到了贝特朗区。正值华灯初上时，也到了下班的高峰期，从行政特区方向来的车流在夜空中划出了明亮的弧。
萧翊文在自己的目的地附近下了车，徒步穿过晚餐时间热闹的街头，走进了一家门面简洁古朴的餐厅。甫一进门，门口的侍应生缓缓抬头，它站得笔直，双手交叠在身前，露出了一个笑，轻柔但语调平直地问：“欢迎来到阿特拉餐厅，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请帮我查询预订人姓名：方凯特。”
侍应生闭上眼，萧翊文的余光瞄到了它露出的一截锁骨处纹着一处图案——那是仿生人的识别码。片刻后，它微微倾身道：“先生，方女士现在正于A12桌用餐。祝您用餐愉快。”
萧翊文礼貌地笑了笑，随即便避开了目光——仿生人作为第一联邦末期出现的技术，虽一直有科学伦理争议，但近些年仍不知不觉间渗透进了生活的缝隙间，尤其是服务行业。争议的理由倒也简单，大抵人都会对与自己皮囊相似但令人陌生的异类感到不适，也不知道哪个天才写的广告词是“给您亲人和朋友的温暖”。他快步穿过大厅，找到了今天约他见面的朋友。准确说来，是一眼便看到了方女士那簇张扬的红色挑染鬓发。
方凯特女士的人生正如她语源混杂的名字一样，大抵很难找出个头来。方女士的母亲是南华州人，父亲据称来自卡兰丹州，但这不重要。据方女士本人说，她那便宜父亲没通过联邦监护人考核，但这也不重要。自从几个世纪前社会抚养制度实施后，生理父母这层身份存在的最大意义或许是定时出现并缴纳抚养费——在这点上，他俩所见略同。萧翊文和她认识的时候还是个勤恳谋生的新人律师，距离上次见面也已经过了近十年了。不过，显然她对那簇红毛的热爱一如既往。
在座的除了方女士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不速之客的头发已经夹灰，面上也显出了些老态的痕迹，但依旧称得上风度翩翩。这张脸他是认得的，倒也算不上陌生。萧翊文一挑眉，低头对好友笑道：“方女士，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吗？”
方凯特闻言，两手一摊：“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么？也太令人伤心了。”
“既然如此，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另一人见状，站起来向他伸出了手，“我是文熙明，久闻大名，萧参议员。”
“我已经是前——参议员了，文州长，希望你听闻的关于我的言论不光只有我的绯闻。”萧翊文同他握了手，“恭喜你接替我进入参议院。在联合宫的这两个月感受如何？”
文熙明笑了笑。“我也已经是前州长了。或者我现在称呼你为萧律师更合适？”
两个人相视一笑，便坐下候餐。方凯特打开了隔音屏障，开门见山道：“今天没告诉你文参议员要来，也算是有些顾虑。毕竟你刚离开联合宫，未必想再掺和进某些破事里。”
萧翊文正在浏览菜单，听见这话，哼笑了一声：“那你还挺了解我的。”
“是我的要求，小方现在是我的新闻主任。”文熙明赶忙出来打圆场，“我希望单独跟你聊一下。”
“让我猜猜，您现在的幕僚长，是林卓文女士吧？”
“正是，想来萧律师和她也很熟悉。”
“熟悉倒称不上。”萧翊文说，“但文参议员绕开林女士单独找我，想来也不是秦华州州议会的意思。不过，我倒有一事想要请教您。”
文熙明做了个“请”的手势。
“据我所知，秦华州在我之后，应该也没到无人可用的地步。他们把你借调来秦华州，那槿朝州的州长选举又是一番功夫。还是说……”
“你知道海和最近的丑闻吧，毕竟你跟海和的董事长关系匪浅。”
方凯特暗地里戳了戳文熙明的胳膊，给他使了个眼色。萧翊文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笑道：“很遗憾，我不怎么关心。”
文熙明心领神会地转移了话题。“我的候选人没什么争议。但是秦华参议院席位的候选人，你大概知道情况吧。”
“当然。能让林卓文都皱眉头的候选人不多见。听说冯凝安跟某些巨头勾兑都不知道遮掩一下的？”
“更何况收的是来自第七星区的暗钱。加之本届还没轮换到我州席位，有人私底下来找了我，希望我可以去参加竞选。”
“秦华州的人？”萧翊文问。
“不。”文熙明回答，“是小田和歌子。”
“……原来如此。和歌子现在在众议院竞选委员会，又出身岚山州，她对第三星区在建国后签订的人才借调协议*很清楚。”萧翊文一手托腮，饶有兴致道，“冯凝安虽然是个做事不仔细的马虎人，但好歹也在秦华州实打实地干了几十年行政工作，有底蕴。虽然有丑闻，但要在短时间里推一个有十足把握打败冯的候选人，也是难事。但是借调就不同了，第三星区9个州，也不乏声名显赫之辈——文州长，你在任期间打击槿朝的家族政治和**的事迹在秦华可是深得民心啊。无论如何，还是先欢迎你来到夏尔德。”
（*人才借调协议：第一联邦解体后第三星区共权统治的遗留产物。允许第三星区的九个州互相调配合适的人员担任行政公职。）
话正聊着，菜便上桌了。三人各自开动，萧翊文却在此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林卓文知道你今天要来见我吗？不过，既然你通过方女士联系我，想来是不知的。”
“没错，我跟她说的日程安排是和旧友会面。”
“那文州长又何必跟我这个‘旧友’客气呢？主菜也端上桌了。”
文熙明说：“这倒也是，萧参议员说话也是敞亮。《克莱尔法案》快到期了。”
“……也是，今年是144年了。”萧翊文眯了眯眼，“再过一年，联邦第一银行就将被依法取缔。”
“显然，我们需要延续《克莱尔法案》的效力。其中要害，我应该不必和萧律师细说。我听说你曾经在格林斯顿大学同时修读了政治学和经济学两个学位。”
曾有学者比喻，如果说现在的联邦看起来还是个像模像样的机械，那么联邦的经济体系，就是掩藏在金属外壳下乱七八糟的结构，虽然混乱，但勉强还能正常运作——这也是萧翊文在四年系统学习后对此议题的理解。他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晚餐，“嗯”地应了一声。
《克莱尔法案》起草的新历94年，仍是第一任总统亚历克斯·杰弗逊的任期。当时的联邦百废待兴，时任财政部长瓦德利亚·萨缪尔森发出了如下感慨：“现存的所有问题都是经济问题。”
在“伊甸园”系统被关闭后，计划经济的命脉随之被瓦解。失去了实时调控经济的能力，各州不得不采取方案应对这一冲击，这也导致了联邦原先的“货币”体系的崩溃——第一联邦的一切都建立在精确的物资调配之上，用极高的算力强行替代了“货币”这一一般等价物的作用。为了确保这种计算的精确性，人的选择自然也不得不趋于“理性”，甚至是强行被“理性”，其中对人的异化也是第一联邦为人诟病的一大原因。
在收拾这烂摊子时，雅典学派的学者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他们要重新“定义”货币。由于各州经济转型的方式迥然相异，各星系的资源禀赋也各有不同，混乱的州际贸易中一度出现了某州的“钱”比另一个州的“钱”更值钱的情况。
一团乱麻的货币体系固然让人头疼，猖獗的地下贸易和投机行为也让新生联邦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更令人发愁的是，作为名义上各州联合的代表，联邦政府居然没有可支配的财政收入！
或许是没钱几乎办不了任何事的痛苦太过于刻心铭骨，瓦德利亚·萨缪尔森在自己的任期内一直在试图重塑联邦财权，尤其在意他构想中的联邦央行，并在多方奔走之下促成了新历95年《克莱尔法案》在国会的通过——虽然有所妥协，联邦第一银行的时效性只有50年。此法案试图将货币发行权完全收归中央，引发了各州州权主义者的激烈抗议，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谋求推翻这一法案。如今，联邦第一银行的续签将会是推翻它的最好的机会。
“第七星区的工业共同体和道尔顿的金融集团乐于看到《克莱尔法案》的到期。倘若货币发行权再度回归由银行自由发行和‘买卖’的状态，首先遭殃的就是州际贸易市场。”文熙明没着急着吃饭，双手虚搭在桌面上，同他分析利害，“工业共同体可以利用不受控制的便宜信贷大肆扩张，它们本就有相对完善的产业体系，再和金融资本结合，只会让垄断巨头的膨胀更加变本加厉。”
“我现在已经不在参议院了。”萧翊文摊开手，“文州长，你总不能是来找我诉苦的吧？再说了，这种重要议案，我不认为循理党内部会没有起草初案。”
“这就是问题。如果这个法案由我们起草，或许还没等到法案二读，就被红党找机会搁置了。所以，我们需要一次跨党派的合作。”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但不足以说明为什么是我。方女士刚才说得没错，在离开联合宫后，我不过是一介个人执业律师。”
文熙明笑了一下，竖起食指。“两个理由。”他慢条斯理地说，“其一，你曾经的副幕僚长，米哈伊尔·谢苗诺夫斯基，他的母亲是基夫罗什银行的董事会成员，和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关系匪浅。”
萧翊文正欲开口，文熙明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其二，萧参议员，我听过很多有关你的评价，当然，免不了有你的情史——不过，我对别人正当的情感关系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另一点。”
“哦？请讲。”
“联合宫的新闻里每年都不乏丑闻。此地建功立业谋求声名者有之，黯然退场身败名裂者亦有之。你任参议员十五年以来，除了宣布退出党派的消息颇有声量，其余时候似乎都无功无过。无功或许是多数国会议员的常态，但无过……”
文熙明顿了顿，苦笑道：“我自认我这未来的十五年里，也做不到在可能到来的污蔑和丑闻里全身而退。”
“秦华州想让我做一个合格的传声筒，我也已经完成任务了，顶多在**官的人选上有些异议。”萧翊文打断了他的话，“文州长不必抬举我。我替你说明白了吧，你想让我去游说米哈伊洛夫娜。但是，我不是说客，我也不需要那点雇佣费过日子。”
方凯特闻言，立即将一份事先拟好的文件发给了他。萧翊文粗略地扫了一下其中的内容，和文熙明对视一眼，便将它销毁了。
“一个机会。”文熙明笑道，“作为我占据了你原先席位的补偿。时效很长，你可以慢慢考虑。现在，你可以开始谈条件了。”
终于开始铺政治和经济线了，我鉴证是写爽了就是感觉有点不顾读者死活（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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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Chapter X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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