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阿妮
阴暗的巷道深处的气味不散,血液的腥锈、粪尿的骚臭和垃圾腐烂的霉酸催人作呕。两侧的砖墙上溅满暗红的血点,沿着砖缝下淌的鲜血氧化、干涸,在墙角积成滩滩血洼。
黑猫轻盈地跃过碍眼的脏污,透亮的眼瞳里盛着星点金茫,映照出巷角的惨象。
十数具残破的尸骸堆积在逼仄的巷底,脖颈被极为锋利的刃刀削割,头颅滚落在旁,鲜红的动脉血不再喷涌,露出森白的颈椎骨。右胸被洞穿,心脏组织七零八碎地散落在血泊里。
死前因极度惊惧而扭曲的干瘦老脸仰面朝天,嘴角黏着可疑的白沫,浑黄的眼球外突,虹膜表面凝固着诡异的灰白蒙翳。
尸堆最上方,肥大的肚腹被生剖开,黄白的脂肪和肥腻的肠肉流了一地。
意识被因缘线牵引分神至此的李月息快速掌握了此间局面,对莫里神叨般的谜语和癔症不置一词。
按理说,现今的他早已与前世的所经所历再无干系,世上哀凉可悲事何其之多,不必因路见不平而怒极,以至于魂体激荡不稳,还需她强行借因缘连结夺占黑猫的身躯,在莫里失控疯魔前替他压制。
当然,若是他的因缘所致,应另当别论。
各人因缘皆有异,与自身命数相合,需自费修行,从其命魂抽丝剥离,重结聚凝而成,算是为奴为仆的筹码,亦是指点迷津的恩赏。
李月息确实未曾在意莫里的生前,幸福顺遂地过了安稳一生的魂魄皆迫不及待地投入归墟,盼望下世的安乐,能够在死后滞留鬼界的魂魄大多怨念极深、恨仇难纾。
人世间的负面和消极情绪尤多,与正面积极情绪的笼统相较,苦痛、悲哀、愤懑、怨怒、恨仇、愁怼等远胜过喜乐、欢愉。
黑猫兜转一圈重回青年身侧,它低头嗅闻青年粉碎的指骨,湿润的鼻尖轻触青年翻裂的指尖,微弱的地浊漫溢,缕缕沁进渗血的伤口,如成千上万的丝线游走,重塑筋骨皮肉。
她透过黑猫的眼看着遍体鳞伤的青年,凝固的血痂脱落,新生的血肉皮肤呈现出非人的病白,断裂的骨骼开始弥合,她毫不犹豫地抽离意识。
“下不为例。”
碧瞳里的金茫渐趋黯淡,凝化做细小的微点散布在眸中直至退隐,湮灭在深邃的猫眼中,黑猫发出的诡怪人声重新变回娇俏的猫吟。
侵占意识的人声消散,黑猫凄厉地哀叫一声,突然弓背痉挛,抽搐几下随后僵直地倒下。
莫里缄默地将青年瘫软歪折的脖颈扶正,指腹擦过青年破裂的嘴角,拭去凝着的血沫。
他张口几番,也难言那腌臜丑陋的曾经,没再做过多的解释,转而面容阴翳地揉搓着指尖残余的血红,搓得苍白指节破损泛红。
“我会将目标带到您的面前。”
鬼王的意识既然能够借因缘的牵连感知到他魂体的震荡和失控并短暂附着黑猫的躯体施行鬼法,意味着这条能够指引他前路的因缘线自此开始与黑猫相融。
黑猫将成为与他相关因缘的寄体,与那虚无的宿命息息相关。
他不大相信所谓的因缘、宿命之论,想不通那条横冲直撞的金线为何引他见了那么些人,又竭力地要护住这个普通的青年。
论惨,死在灾变里的人不计其数。
流离区里,悲惨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被强行从鬼门关前拉回的青年微弱的呼吸渐渐平稳,凌乱的黑发被血黏在额角,面颊和嘴角的青紫瘀痕还未消退,指缝里嵌着的血污和碎石,腕部被勒箍出的血痕发黑肿胀。
他安静瘫坐在污秽里,面容因失血过多显得格外孱弱病白,好似一具被撕碎后勉强拼凑的人偶,安静地被遗弃在肮脏的深巷里,等待眷顾降临。
莫里不再看,因激烈情绪而险些溃散的魂体重归凝实,心底顾影自怜的哀悯和悲恸被抹除,无波无澜地伸手想将瘫倒在地的黑猫抱进怀里。
眼下,他不得不将这只黑猫带走。
“喵呜~”
恢复知觉的黑猫抖了抖沾上血的耳尖,本能轻巧地避开莫里的触碰后,警惕狐疑地瞧着他,和那只僵在半空的手。
“喵呜?”
在它被切断的记忆里,这个人类的冷漠和拒绝令它受挫,此刻的主动靠近带着某种不良的目的。它无法理解为何莫里分明先前对它爱答不理,只是打个盹的功夫就变了张脸。
它对这种前后的矛盾和忽如其来的转变感到无比困惑。
但宽宏大量的猫主子决定既往不咎。
黑猫颇为倨傲地瞥了莫里一眼,勉为其难地跃跳到莫里的肩上,好奇心作祟地戳了戳青年外露的舌尖,将那截紫绀的软肉塞回微张的唇齿间。
黑猫自得地拍了拍青年糊满血垢脏痂的脸庞。
晕死的青年被拍得头一歪,栽倒在侧旁横躺的尸体上。黑猫歪着毛绒绒的脑袋,看向莫里的碧绿眼眸依旧透亮,困惑却更深。
这个人可能有点死了。
但咪不是故意的。
“不用管他。”莫里勾指摩挲着黑猫的下颏,拍开它调皮挠痒的尾巴。
叛逆的黑猫偏不遂他的意,跳下莫里的肩头,有恃无恐地伸爪龇牙,扭头厌嫌地绕过满地的残肢碎骸,从一滩不起眼的黏液里扒拉出一截手臂。
残肢右手紧握,关节因死前的剧痛而痉挛变形,指尖死死地抠进掌心。黑猫用前爪拨开僵硬蜷曲的手指,从掌间扒出半袋粉末。
青蓝色的粉末部分被血水浸融成紫褐色,黑猫叼着破损的袋角拖到莫里的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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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区的雨总是更为阴沉粘腻。
杂乱的电线路和渗漏污水的粗细管道交缠,感染疫病的濒死患者蜷缩在歪斜的半截墙体下避雨,身下铺垫的垫子被水浸湿后霉烂。脖颈皮肤上生的红疹溃烂流脓,结成可怖的疮疤。
疫病来得凶猛,退得也快,像是浪般,一波一波地席卷过一片,又似潮般退去。本就要死的老弱病残往往能扛过,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反倒可能活不了。
隔离的几个片区外早已无人看管,染病的人残的残、死的死,活的也能在自家地界作威作福做个地头蛇,比顶着生满疮疤的脸,到外边被人看贬、嫌弃的强得多。
何况扛过发病活下来的,只要有力气,就能谋个做扛尸人的体面差事。
外来者不敢靠近感染不明疫病的患者,只有扛尸人为了领取基地每月派发的薪资,麻木地站在不远处等感染者病发死。
在感染者长久不动弹后,扛尸人才会去确定活人是否已经变成死尸,迅速地拖走逐渐变得僵硬的躯体,扔到基地挖的指定焚烧坑里。
流离片区里蔓延的疫病远不止两三种,不少是交叉感染变异出的新品种,得分开烧。
焚烧坑的边缘被冲刷出沉疴般的暗红,坑底积存的雨水漫过半座尸山,假扮扛尸人的莫里卸下背上一具皮包骨的小孩尸体,扔进焚烧坑里。
黑压压覆在新鲜的死尸上红眼蝇虫被惊得成群盘飞,旋即又发觉新鲜的病死身,嗡鸣着扑上去叮咬外露的眼球和皮肉,钻进口腔、耳道,塞满白卵,吃的圆胖。
沾着红白浆液的薄翅在雨中沉重地振动,烂软的肉和凝滞的血是红眼蝇的食物、养料和孵化幼虫的温床。
腐尸相叠、扭曲,被雨水浸泡、日照曝晒,缓慢地膨胀、腐烂,在累积到一定数量后与群虫一同烧作灰肥,运去流离区的种植地。
灰蒙蒙的雨水密密麻麻地织成潮湿的巨网,冲刷着残留在坑壁上的黑灰。
莫里站在焚烧坑塌陷的土围边梗上,好似想起了过往的什么笑话,笑得前俯后仰。
扛尸人被蒙在鼓里,他们的存在是基地精心挑选的结果。深陷局中的隔离片区的居民更不知道,他们避之如蛇蝎的疫病真实传染性和死亡率极低,致病的病毒在暴露在空气中十五秒内即失活。
在知情人的视角里,他们的存在是维系生存、维持秩序的必要条件,死亡不过是基地出于控制人口、利用人体进行实验以及养殖等种种目的而人为制造的悲剧。
惨死的尸骸散发着近乎凝视的浓烈腐臭,莫里跳进深坑,踩着黏滑的尸液走近,俯身从堆积的死体里头挑出几具身形相仿且表皮无破损的遗骸,扒了他们勉强能够蔽体的衣物,又拣了件灰扑残破的长布袍披上。
雨水顺着破旧的兜帽边檐淌落,声嘶力竭的笑骇得坑里的鼠虫受惊四散。
雨点被捡来的油布遮挡在外,黑猫乖顺地蜷缩在莫里前胸干燥的布兜里打盹,被莫里弄出的动静颠醒,不情不愿地睁开碧绿的眼,瞳孔在昏暗中骤然收缩,懒洋洋地往瞅了一眼外边的尸堆,舔了舔鼻尖,翻过身捂住耳朵,合眼继续睡。
人又开始发疯了。
但咪已经习惯了。
待朗乐的狂笑变为高亢的悲鸣,癫狂和哀凄皆戛然而止。莫里弯下腰,掏了双还算完整草编鞋换下皮靴,顺手挖了些黑灰混着雨水抹花脸,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
他自知半道改修的鬼法修习得不到家,尚且做不到在凝滞的被压制状态长期维持障眼伪装不露丝毫破绽,与其费力费命不如换身流离人的地道装扮,方便他行走流离区办事寻人。
疫病感染的片区,即便是在深夜里也不得安宁,故作姿态的呛咳从漏风的棚屋里溢出,间杂着撕心的干呕,那架势似乎不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不罢休。
佝偻的老妪坐在巷口,咳吐在脚边的浑痰里浮着血丝。她目睹着莫里抱着布兜里的黑猫穿过片区行过时,浑浊的眼珠些微颤了颤,似是认出换了身衣装的莫里。
正午的天光骤然晦暗,阴沉如晚暮,浓稠的乌云低压,嗜睡的黑猫在沉眠中仍不安地动了动耳朵。
莫里敏锐地感知到从基地内涌溢来的磅礴地浊和大型诡物的特殊气息,不做他想地继续前行。若是行进的方向出现偏差,熟睡的黑猫会按时苏醒,从布兜里探出爪子,为他指明正确的方向。
偶尔几次,恼怒的黑猫猛地从布兜里窜出,嫩粉的肉垫泄愤般拍在他的侧脸,尖爪嵌进颊肉里,随即飞快地跳跑进隐秘的窄路里,等莫里快步追上,好言哄劝着,才肯赏脸回布兜里睡觉。
午后的天色黑沉如深夜,零星的雨点噼啪砸在生锈的铁皮上,水流在泥地上冲出纵横交错的沟壑,在棚户狭窄的通道间横流。
昏暗的灯光下人影晃动,幽暗的阴影里,剧毒、赃物、肉躯,乃至是人命都是明码标价的可交易商品。
废弃的塑料板和破木板临时拼搭成的窝棚在雨中摇晃,瓢泼的雨水漏进棚内,惹来住民的咒骂和怨怼。
棚内缺牙的老人正拿着破瓢往外舀水,骂骂咧咧地用诡谲的语言诅咒这鬼天气。
瘦骨嶙峋的孩子抱着膝蜷缩在漏雨的角落里,盖在头上的破毯被淋透。他借着这场雨洗了个凉水澡,却没有可以保暖的换洗衣服,瑟瑟发抖地在雨夜里失温。
不稳固的房顶伴随响声塌陷,紧挨的隔壁传来一对男女的争吵声,婴儿发着高热的微弱啼哭也随之响起。打着哆嗦的孩子摸到隔壁,将瘦小的婴孩抱进怀里,躲在角落轻轻地哄。
莫里冒雨走过时,瞥见他为躲避父母的殴打藏在棚屋檐外,冷得牙齿打颤,却依然小心地护着怀里烧得发烫的脸红婴孩,轻轻捂住婴孩的耳朵,凑在破布襁褓边哼着曲调怪异的摇篮曲,隔绝掉器物摔打的喧闹和吵骂。
长尾的老鼠依旧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三两只流浪的野狗躲在破旧草棚下避雨,冒绿的眼警惕地望着灰蒙雨幕,提防着随时可能会窜出的东西。
野狗们饿得肋骨突出,腹背遗留着被人类打杀和与同类撕的光秃旧疤。它们默契地捍卫领地,眼中凶光毕现,龇牙低吼着警告每个试图靠近侵入的流浪汉。
歪倒的广告牌令人感到稀奇,油漆滚印的字迹模糊,鲜艳的色彩剥落,露出底下锈蚀的铁皮。倾斜的筒子楼里的住户不知换了几轮,漏底阳台上拴挂的晾衣绳空空荡荡,只有几条破布在雨中随风摇摆。
殴打和叫骂在雨夜里惊醒了熟睡的黑猫,惹来它不满地呼噜声。
因缘融合无法抑制的疲倦和困意令黑猫焦躁,它不安地在布兜里翻滚、扭动身体,四只爪子胡乱抓挠,闹得莫里不得不拍抚布兜,哄着黑猫,直到它再度沉沉睡去。
莫里从不觉得因缘何用,不过是接了鬼王的命令,他的命数握在鬼王的手里,违逆不得也马虎不得罢了。
他将沉眠不醒的黑猫收纳进藏物的黑间,拍拍衣袍散去些湿漉,再三踌躇后,撩开破败的脏灰布帘,矮身钻进一栋流离区罕见的砖瓦屋房里。
黑猫不醒,反倒睡得更沉,如此他便没有走错路、寻错地方。
穿过密闭的长廊,砖瓦围出的大片空地上棚顶缺残,相叠的灰暗的布张和木板遮光挡雨。内部宽阔空旷,被推平的泥地上插摆满高矮错落的土墙木壁,斑驳的墙表画满意义不明的涂鸦。
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围在墙前,他们悉数沉默着,瘦削黑脏的小脸露出不符年龄的凝重。他们如同虔诚的信徒,偶尔低声的交流,也压着嗓,生怕惊扰僭越。
为首的少年随意捡拾起墙角的木枝当笔,纸条摩擦墙面发出细微的声响。扎着辫的女孩用磨损的铁片做粉刷,她紧抿着发白的嘴唇,专注地刻画着利齿。
三两个较大的孩子抠挖地上软烂的黑泥为墨,涂抹高处的线条,勾出大致的形体,专注地在原先定型的线条间继续作画。
黑褐油亮的污泥被小手攥搓成团,身形较为矮小的孩童们有条不紊地将黑泥直接拍打上墙,涂抹下粗粝的乌黑痕迹。
潮湿的霉臭掺杂着泥腥和汗酸,破缺的棚顶漏下几滴浑浊的雨滴。莫里站在廊间的阴影里,无需凑近去看,也能遥遥地望见那面宽长的矮墙上高大歪曲的形体。
十数个高矮不一的孩子画技参差,各自用手掌勾勒人形的轮廓,致使墙面中心的人体比例失调怪异。
但莫里能够清晰地知晓,这群孩子在绘抹一位神明。
祂被描绘得极具视觉冲击感,扭曲的身形下重重踩踏着一朵黑沉沉的乌云,长而弯曲的左手五指拎着颗腾腾燃烧的头颅,折断的右臂高举向天,怒指苍穹。
身量最高的少年踮着脚,伸长手臂,不断填补着祂颈间的线条,像是道道横亘在脖颈和头颅间的疮疤。项上的五官被他刻意地抹匀,显露出平滑漆黑的神面。
漫天盖地的妖魔鬼怪与其对峙,形状诡异、神态癫狂,杂乱粗犷的线条充斥着墙壁的每处边角,张牙舞爪、面目扭曲,彷佛随时从墙面中咆哮着扑涌而出,撕碎扯烂拦阻在眼前的所有障碍。
暴烈的对抗和张狂的暴力令莫里感到熟悉的不适,沉闷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令他不禁蹙眉。
他们在作画的泥里掺了新鲜的血液。
怪物鼓吻奋爪的躯身形影重叠,营造出骇然的异怪感。
壁面上的神明和怪物并非不死不休的对立仇敌,祂们在灰暗中晃动,两相制衡,在周旋和拉扯间营造出一种微妙的融洽氛围。
粗糙的线条如活物般缓慢地蠕动、交织,吞噬、融合彼此,成为难以分割的一体。
莫里重扬起温和的笑脸,他踏着将要被磨穿底的草鞋,踩过如沼泥黏腻是淤土。
一堵堵耸立的泥墙和一块块横插进泥里的木板如同杂乱无序的墓碑林。墙壁、板面上,密密麻麻地刻印或涂画着形态各异的提头神明和怪物。
唯一恒定不变的,只有这位不知名神明身边那颗孤零零的头颅。
神明身形时而臃胖如膨胀的球体,祂盘腿坐在蒲团上,漆黑空中裂出两只悲悯的巨眼,圆滚的肚腹里充盈着黑浊的污秽,粗壮手指上悬挂着的头颅血口大张,吞吃着世间的肮脏、痛苦和邪恶。
时而又形销骨立,瘦长的身躯高飞于天穹,卧倒枕睡在铅灰云絮之上,翩飞的衣袂笼盖苍天。那颗无处不在的头颅漂浮在祂身旁,瞪大的双眼被点染如炬,喷出熊熊烈火炙烤下方荒芜的大地和绝望的万物生灵。
零星的火点播撒,既像是毁天灭地的灾源,又像是希望的微末火种。
再向前,提头神明的身形又如一道曲折的、撕裂天空的黑色闪电,一叶纤细欲折的柳条,一川奔腾不息却毫无生机的江河,甚至是一尾软骨嶙峋、阴邪狡诈的毒蛇。
祂缠绕在一株擎天的乌叶大树间,那颗头颅裹挟着闪电、滴落着浆水,啃噬着信徒自愿供奉显献上的幸福和愉悦,反刍喂养神明油尽灯枯的身体。
画中记录的故事逻辑混乱而矛盾。
祂瘦弱、孱病时,周遭扭曲的怪物不知疲倦地袭掠生灵供养祂;祂强壮、凶悍时,怪物又因此暴怒并意图侵吞祂。二者此消彼长,界限时而分明、时而模糊。
怪物可能救世,神明时常灭世,那颗头颅,时而哀伤,时而愤怒,时而悲悯,时而恶毒,几经变换,被视为神明的武器、封印,甚至是祂的真实意志和分身。
莫里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他缄默地扫视过每一幅神明画像,按捺心里翻涌的逃意。
神明非神,怪物非怪,善恶难分,是非不辨。
那位作画的少年,褐色的裤脚黏满干涸开裂的泥渣,眼角余光瞥见莫里,他视若无睹地在脚边散落的工具里拣了根用烧焦木棍削成的炭笔,用力在墙面搓磨笔尖。
乌黑的粉末簌簌落下,分散在墙周涂涂抹抹的的孩童们察觉到陌生者的侵入,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莫里。
他们像是被惊扰的小兽,龇牙咧嘴地拦在莫里面前,清亮的眼神中没有应有的天生,而是出奇的、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忌惮。
“你身上有血腥味。”少年转头看向浑身潮湿的莫里,捻了捻磨利的笔尖,抬手在神明的脖颈间又添上一道细窄而凌厉的笔锋。
莫里面上习惯性的笑意不减,也毫不遮掩眼中骤起的冷意,他朝少年颔首:“我刚处理了几头畜牲。”
“开膛破肚,斩头掏心。”
他的语调平静,似只在与面前的少年话家常般。
“我把那些畜牲的身体肢解开,它们的血和内脏流了一地,我可能不小心沾到了一点。”
意料中的惊恐无措并未出现,少年捋了捋垂肩的打绺黑发,脸上沾满的乌墨掩不住他明艳张扬的相貌。
他扯开一个笑容,由衷地赞美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多谢,你画的神像也好极了。”莫里顺着他的话,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诡谲不安的神像。
少年闻言,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将炭笔搁在墙角干燥的凹槽里,摊开沾满黑灰的手掌往裤腿两侧用力擦蹭,试图蹭掉些凝固的污渍,抬腿走到孩子们身前。
“您很有眼光。”他横臂拦下欲要爆冲上前的幼小孩子,朝莫里伸出手,“在我们老桥头片区里,我的提头神画得是最好的。”
莫里握住那只手轻晃两下,少年的手掌柔嫩,掌面和指节等部位因常年的搓握画笔和摩擦墙面生出层薄薄的硬茧,硌得他的掌心略微麻痒。
他略一蹙眉,笑道:“我非常同意。”
“那么,”少年直截地抽回手,结束基本礼貌的客套,维持着对贸然闯入者的疏离和戒备,“这位外来的先生,您有什么事。”
“你的姓名是?”莫里不答反问。
“先生,我是被遗弃的孤儿,我没有姓氏。”少年平静地回答,染得漆黑的指尖有意无意地蹭过身旁低矮的墙面,刮掉几片斑驳碎裂的墙皮。
“但是捡到我、抚养我长大的人喜欢叫我无乱,所以片区里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当然,您也可以这样叫我。”
话语间,他身侧的墙面上,提头神飘飞的衣袂萦绕的凝实黑气错觉般更加浓郁几分,隐隐透出将要发怒冒火的不安躁动。
“我的主人喊我莫里,她让我来找一个人。”莫里如实说,紧盯着眼前与他将要一般高的无乱,“我需要找到一个姓弥赛亚的女孩。”
远超同龄人的早慧和沉稳令无乱面对莫里时感到无端的威胁和警惕,他无法信任那张散发着血腥气却始终微笑的假面,将身后更为年幼的孩子们护得更紧了些。
“您找错地方了,莫先生。”无乱从容不迫地应答,“如您所见,这里没有姓弥赛亚的孩子。”
围拢成群的孩子们面面相觑,默契地交换着眼神,一张张沾着污迹的小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对视又轻轻摇头,确定小伙伴间的确没有弥赛亚这个姓氏的人,纷纷怯生生地朝莫里点头,印证无乱并没有撒谎。
“这样啊,看来是我没找对地方。”莫里的声调始终平和,听不出半点失望和遗憾,话锋陡然一转,指向那些神明画像。
提头神的神名,莫里先前从未听闻,却不难理解,祂的形象确实始终伴随着一颗头颅出现。
提头的神灵被称为提头神,合情合理。
但祂似乎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地域性小神,传播的范围可能局限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片区,祂受到这群孩童诚挚的信仰和纯粹的信任,却又带有难以言说的邪性。
莫里并不打算去深究这位神明是如何获得信奉成为神明的传奇故事,但他仍旧需要遵从因缘的指引,问出心底真实的疑惑。
“所以,这是你们信仰的神明?”
“先生,我们不信神。”
“那为何要在这里集中绘画祂的神像。”
“先生,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凭此获得报酬,换取食物,养活自己。”
“为何不画上这位神明的样貌。”
“先生,您有所不知,提头神的脸是混茫,只要祂是提头神,就不能有五官。”
“有五官的提头神不是真神,而是伪神、邪神。”
“我们要挣取的,是信徒们的满意,他们想要怎样的神像,我们就画怎样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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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犹如缓慢逼近的厄运,未能影响到临近屏障而搭建的流离区外围。潮湿渗透进来,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令感官敏锐的人率先感到不适。
基地各区的异动和混乱如迟缓的乌云赤雨,暂时还未能蔓延到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墨绿、灰黑或暗黄的霉菌群如阴影蔓延,腐质和湿漉催生它们的蓬勃。嬉戏打闹的孩童跑过,赤脚踩上发出噗呲的闷响,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印痕的边缘极快地模糊,渗出带有菌丝的脏水,随即被新生的菌斑覆盖。
酸馊、汗腥、甜腻的气味与灰尘和霉菌混合的污浊几乎凝固,无孔不入地钻进肺部。
少有灿烂的暖阳照拂流离区的边缘,微薄的光耀难以穿透积尘的污浊和厚重的压抑。
赤雨降临的前夕,那轮高挂在空的灼日无力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天光,清晰地照出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和微粒,在油腻的灰翳上折射出斑斓。
同时,也照亮了少女沾染了灰污的侧脸。
莫里见到阿妮·弥赛亚时,她正和这片区大多数流离人一样,在如山高的废弃品堆里翻找、筛选可用物品。
堆积如山的废弃物沿着曝天的街道堆放,破碎的玻璃容器,磨损的金属零件,撕得零碎的布条,小型动物或夭折婴孩的细小骸骨,掺杂着许多难以辨认的碎屑。
蚊蝇嗡嗡绕飞,嗜腐的虫豸潜伏在暗处啃食着残骸遗骨,周遭弥漫着恶臭,嚼咀的窸窣被人群的忙碌和吵嚷淹没。
阿妮执手执细长的金属棍夹,时不时地轻轻敲击着锈迹斑斑的废铁片和玻璃制品,制造声响驱赶着藏匿在容器或间隙里的脏虫小兽。
无数猩红的微小光点在昏暗中闪烁,异常硕大的长尾鼠猝然蹿穿过废品堆,在即将遁入阴影时被一只惨白的手直接擒钳。
“阿妮·弥赛亚。”莫里扼住长尾鼠的颈部,盯着这只扭动的肥硕鼠类,思索那只还在黑间里酣睡的黑猫会不会对这过度肥美的点心感兴趣。
阿妮对旁人呼唤她的名字充耳不闻,她没看莫里一眼,全神贯注地操持活计。
她稳稳地踩在废弃品堆的腰处,微微弓着单薄的背,翡翠般的碧绿眼沉静地扫视着眼前的残次品和废物,精准地拨开无关紧要的碎屑,熟练地辨识她所需要的东西。
橡皮筋松垮地扎着她亚麻色的微卷长发,垂落几缕在鬓边和额前,轻柔地搔着她的颊面。长期缺乏营养使她看起来纤细瘦弱,两颊消瘦,却未击垮她与生俱来的坚韧。
从骨子里透出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意识,让她扛过最孤苦无依的流浪生涯。生存的艰辛磨炼出她的冷情和坚毅的心性,也教会她独自生活在流离区的必需技巧和保命的基础本领与法则。
莫里深知,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能够孤身在流离区讨生活至今,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他能够肯定,天生感官敏锐的阿妮在自己踏入这片废弃场的刹那就已经察觉到他这个企图混在嘈杂里的不速之客。
只是,她不太在意,或者说,相比于应付找上门来的陌生人,在垃圾山里翻找生存所需的物品更为重要。
单纯忙着找东西,懒得搭理他罢了。
莫里扼住长尾鼠的颈部,利索地掐断了脊椎。
脚爪乱蹬的长尾鼠瞬间停止挣扎,如一坨死肉瘫软地挂在莫里的指间,被丢到阿妮的脚边。
“谢了。”面对忽然砸到面前的食物,阿妮表现得极为淡然,没有任何诧异。
朝莫里道过谢,她捡起长尾鼠,熟练地按压鼓胀的腹部,拨动那条垂落的长尾,判断无病无毒可食用后,将尚残留有余温的尸体丢进专装食物的编织袋里。
“不用谢,等价交换即可。”
莫里眼瞅着她从堆积物的深处夹出一个扭曲的铁皮罐,敲敲打打地判断容器材质和形状的可塑性,又眯起眼睛检查是否有残留的、可刮取的内容物,最后利落地将其抛回垃圾堆里。
“不问问我是谁,为什么找你吗?”
阿妮的脸上没有对现状的厌恶,也没有获得食物的喜悦,对莫里的主动寻话毫无波澜,既无提防也无希冀,徒留务实的麻木。
“不想知道。”她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从堆叠的废弃物里抽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碎,仔细叠好塞进腰间的布袋里。
过长的衣袖被废弃物上的不明残液蹭脏,蒙上层灰黑的油污,裤脚溅上黑褐的泥浆斑点。
她不知何处捡拾来的衣裤显然不大合身,过长的袖子盖住她的指尖,裤脚总要往上卷好几折才能不拖地,但与许多衣不蔽体的流离区人相比,已经算是格外体面。
等到身后的几个小编织袋装满废品,阿妮才瞥了瞥自己的衣裤。她将编织袋丢到地上,拎起布兜和棍夹,灵活地从成堆的废弃物上跳下。
沾满污垢的双脚稳稳地落在潮湿泥泞的地面,她刮去鞋底的污泥,无视莫里主动的寒暄,拖拽编织袋走向西边一道逼仄的窄巷。
巷道两侧的墙壁爬满霉斑,墙皮脱落,露出发黑的石砖,巷道露天的顶端交错着管道和混杂的电线,几滴不明液体从管壁渗出,落在阿妮的后颈,激起战栗。
“阿洛·弥赛亚,八年前入选随行基地研究部外派队伍前往灾变区,曾十三次带回诡物残肢或脏器,被基地列为异变适应实验计划特选人员,特批其与其直系亲属迁居北区。”
男人的声音在巷墙间荡开细微的回音,他每说一句,阿妮紧握编织袋的手指就攥紧一分。
“五年前,编号819的外派队伍冒入中度污染灾变区,队伍全员失联,唯有阿洛·弥赛亚冲出灾变区,甚至难得地维持清明的意识,在缓冲区的安全地带向基地发送了求援信号。”
“他用自己的腹腔藏纳了仍有活性的诡物肢体和器官,救援人员赶到时,他还没有断气。”莫里像是在陈述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他目睹着阿妮身体的紧绷,施舍微薄的善意。
“但基地取走了诡物的残肢,却丢下了你还活着的哥哥。”莫里看着即将发怒的阿妮,笑意不达眼底。
“请你让开。”阿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看向拦路者的眼神像是淬上冰冷的寒意。
她没那闲功夫去跟一个来历不明的混账回忆痛苦的往昔,她需要赶在日落前去回收站,卖掉今天挑拣出的废品,换取生存物资,处理好那只长尾鼠果腹。
“阿洛·弥赛亚目前在世的亲属只有他的两个妹妹,除了你,还有你的一个姐姐。”
巷道附近某户人家烹煮的肉糊散出焦糊的甜腻气味,阿妮几乎要被这难以习惯的臭气冲昏头脑。她不想提及断联的姐姐,呼吸不免急促起来,却又很快地强迫自己恢复平静。
莫里继续撕开她旧日未曾愈合的伤疤。
“你本该作为英雄的亲眷得到嘉奖,再不济也该在五年前搬离流离区,入学小学部,由基地抚养照料。”
“我不需要。”她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一如既往地告诫自己。
因为弱小,所以要遗忘,不能恨。
“可阿雅·弥赛亚如今却在基地大学部就读,”莫里眼中那点虚伪的笑意更深,他状似无意地透露出阿雅·弥赛亚的现状,“你的姐姐在今年主动参加了异变适应实验,改造了自己的身体。”
“你肯定是基地的走狗。”她竭力保持冷静,憋得眼球发红,“满口的胡言乱语,我不会相信一个疯子。”
“事实就是,你被算计了,还被抛弃了。”莫里不理会阿妮的诬骂,他一向知道如何戳人心窝子。
阿妮忽然冷笑,抬脚狠狠踩向地面,泄愤般将几只从墙隙里爬出的圆虫碾碎,粘稠的绿液在她脚下溅绽开,溅脏她本就污迹斑斑的裤脚和鞋面。
“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这走狗怎么还有脸来我面前重提这些破事。”
莫里知道阿妮冷静到近乎麻木的表象下,怒意如沸腾的岩浆翻滚,即将喷发。
盛怒之下的阿妮随时可能冲上来殴打他。
“哎呀,你听我说,我不是基地的人。”
“严格来说,我不是人。”
他摆摆手,不自觉地释放出一丝鬼气,对阿妮暴戾的行径暗地赞赏,明面镇静地抛出目的:“我的主人对你们弥赛亚一族的特殊基因很感兴趣,想用你的身体做个小小的试验。”
“我会带你离开流离区。”莫里眯眼盯着临界崩溃边缘的的阿妮,“放心,这个试验不会危及你的生命。”
他虽不得不按照鬼王的命令,事先好言相劝,提出对她有利的条件。但若是这倔强小姑娘听不进威逼,也不愿被利诱,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到底只是个瘦弱的小姑娘,直接打晕带走,比言语打动要快捷且便利得多。毕竟这才是他原有的计划。
“我说过的,等价交换,你只要配合试验,就可以随意提要求。”
阿妮死死地盯着莫里,一字一顿地问:“什么都可以?”
他点头答:“什么都可以。”
[化了][化了][化了]越写越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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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阿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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