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静日
黄昏逼近夜晚,流离区人习惯被跼蹐不安的黯昏笼罩,青壮人提着废物零件重新组制的小灯,借用摇曳飘晃的黄澄光晕驱散浓稠的黑暗。
他们迎着未知的鬼祟和阴影,呼唤还未回家的亲眷和贪玩的孩童快些归来。
阿妮背着今日从回收站换来的一袋发黑的米粮和半桶浑浊的饮用水,手里拎着剥过皮的长尾鼠,小跑着穿过泥泞的土路,径直奔向街道尽头那道昏幽的灯火。
莫里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流离区从不寂静,纵然是深夜也有着持续的、压抑的病吟和痛呼,模糊的争吵、细微的滴答,突来的尖叫短促又戛然而止,一点一点侵蚀着睡梦中的肖想。
那群道貌岸然的既得利益者用冠冕堂皇的话说,流离区就像是伟大基地巨大的、正在缓慢腐烂且永不愈合的伤口,裸赤地暴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无可救药,也无需去救。
因为,人类需要流离区的存在。
在绝望中建立起的流离区是基地难以剜除的溃烂脓伤,到处洒满人性善念被碾碎后的残渣,恶意如癌滋生,野心、贪婪、野妄、仇恨与罪刑如跗骨蛆缠血噬髓。
原始、肮脏、残酷,异端充当正理,从未有过恒定和确切的秩序和规则。
活着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在这里,希望是奢侈的虚妄,而绝望则是如影随形的日常。
唯有生存,为第一要紧事。
无数人想要抛弃、遗忘这个阴暗肮脏的角落,但又真切地需要它,成为压抑情绪的集中发泄口。
赤雨真正在流离区的边缘降下时,雷未轰鸣,微起的风稍稍将细密的雨丝潲进棚檐下。
雨势不狂,异于莫里遥远记忆里的飙风急雨,雨滴密集而缠绵,在耳边泛涟漪的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淅淅沥沥,朦胧的雾霭飘腾,细密绵长的潮湿渐渐将他围拢。
他站在歪斜的棚檐下,不详的淡红朝他侵漫而来,笼罩过头顶。赤红的雨水顺着坑洼的铁皮檐滴落,牵扯出粘稠的红丝。
黑猫蜷缩着仍在黑间里酣睡,因缘溃散的金茫如星点盘旋在黑猫身周,缓慢地沁进它的颅顶。莫里轻轻捏了捏黑猫的耳朵尖,百无聊赖地望着棚外越来越密的漫天赤雨。
塑料膜布封起的棚屋里传出低微的呜咽抽泣,繁杂的私语声如蚊蚋在静谧的雨夜里嗡响。
他遵照阿妮·弥赛亚的意愿,给足了她回家收拾要带走的行装和与旧故们道别的时间,短暂了却她在此处的牵挂。
曾经,他亦渴望着、奢求着,与某些挂念的人再见一面,说几句话。可最终也不过是贪嗔的妄念。
浑浊暗红的涓流滞缓地淌,渗进堆放在棚下的半朽木头或锈蚀的废器,绽开一块块不断扩散的暗色板块。
蒸腾升起的腐蚀白烟融化在天地间的鲜红里,暗夜里的哀鸣短促,撕开沉重的静默后转瞬即逝,淅沥里唯剩消弭的腐蚀声。
莫里孤身站在棚檐下,他拉起破洞的帽兜,抚去帽檐边残留的淡红雨水,听着赤雨打铁皮的噼啪声,轻薄的呼吸里沾染了些许的清腥。
流离区的人群听不见高墙那侧的哭嚎和哀鸣,唯因事不关己。
所以,当淡红的薄云飘挪至流离区的上空时,只要不伤及自身,亦无人在意。
但灾难,恐怕真的要来临了。
天穹之上那只朽烂渗红的巨眼好整以暇地窥视着这间庞大囚笼中的所有可笑戏码。它的观赏得到了鬼王的默许,泼洒赤雨的黑云则大概率出于它的授意。
而豢养操控诡物,排演好戏的真正祸首依旧隐身幕后,不自量力地与鬼王打着哑谜。
只是那个层级的斗争,目前以他的实力和资历,还没有足够的资格和能力掺和。
对莫里而言,重临于世的机会难得,他挣扎无数年才从地狱里爬出,眼下还是明哲保身要紧。
翻涌的疲惫使莫里感到困倦,他耐性地等着阿妮与这些年来时常照拂她的人们话完家常。
在迷蒙的间隙里,他闭目内视,感受着体内鬼气凝滞的百骸如同淤塞的川流,强行缓慢剥离稀薄的地浊,温养着似秋叶般日渐枯朽的魂体。
稀释过的赤雨不紧不慢地落着,阿妮撩起帘布钻出棚屋的窸窣声惊醒了莫里,他睁开眼,无神地看着她。
“我们走吧。”阿妮颠了颠肩背上的鼓鼓囊囊的布兜,拿过遮雨的油布套在身上。
瘦小少女的背上、腰上系满沉甸甸的行囊,将硬挺的油布雨衣撑起,她僵硬地往前凑了两步,直愣愣地杵在莫里的身边。
在莫里看来,像一株胖鼓鼓的矮蘑菇。
莫名有些诙谐可爱。
“你不怕赤雨。”莫里对上阿妮那双翡翠般碧绿的眼,小姑娘脸上的脏污被洗净,仰着头看他。
“没啥好怕的啊,你不也不怕嘛。”阿妮捻着鬓边的发缕别到耳后,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吹了口热气,跺了跺脚,试图让发凉的身体回暖。
“没人会怕,这种红色的雨,我们这里其实隔三差五就要下一次。”
“感觉除了颜色以外,跟普通的雨好像没啥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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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阴霾为天空着上暗沉的铅灰。云层时常压得很低,脏得像是浸饱水的棉絮,黑压压地悬在基地上空,加剧着空气的湿冷和黏腻。
三日前的黄昏,最高等级的灾害预警取消,腕间的通讯器不再闪烁刺眼的红光。
浇淋不到小半日的赤雨漫延态势神奇地止歇,被殃及区域氤氲的红意渐渐消退,浓稠的雨液变得稀薄,无法穿透常规的防护,更难以融解人类的皮表,消蚀肌肉和骨骼。
灾害的余波使基地的天空始终阴雨连绵,建筑的墙壁上依稀可见深浅不一的红色水渍。为防止灾后发生难以预料的混乱和疫病,基地各区的抢修和消杀有条不紊地持续进行,却遮掩不了赤雨遗留在民众心底的恐惧和挥之不散的微腥。
街角路旁的积水倒映云隙里透出的碎光,薄红淡去后现出的是浓酽的青灰,洇染着藕荷与浑郁的如熟透杨梅果般的紫红。
晚春起燥的空气中浮动着微不可查的腥臭,毛羽未干的黑鸟踩抖着湿漉的枝头,弄出扰人的窸窣,冷惨的石子眼凝视着排楼间某扇半合的窗。
李月息坐在宿舍的书桌前,翻着从研究部图书馆借阅的有关于诡物研究的最新出版专著。她时不时停下翻页,在空白笔记本上用黑笔记录下对诡物描述结论的偏差、研究数据的具体错误和所在页码,再用红色字迹标注正确的数据。
新生物学院研究部为每位硕博研究生和留校研究员安排单人的宿舍房间,每学期中旬按时下发一次被褥、床单、面盆等生活必需品及纸张、中性笔、实验记录本等文具,供以保障学习生活的基础需要。
对个人而言,宿舍配备独立卫浴,空间还算宽敞。房内陈设简单,李月息不需要日常用品,唯有堆砌在桌面和地上的书籍和纸张最为惹眼。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房间内格外清晰,她一目十行地扫过一排排印刷文字,落在那些被精心修饰的措辞语句上,不耐和冷意凝积在她的眉眼间。
在再度发现一组凭空捏造的数据,以及大名鼎鼎的著作者竟能以此得出与这组数据情况完全相悖的定论,推导出南辕北辙的重大发现后,李月息险些捏断手里的笔。
她重重合上书,知道这被盲目的学界奉为新圭臬的专著就是本不折不扣的垃圾,半本胡诌、章章注水,已经没有看下去的必要。
与这群学术不端者辩驳本不是李月息最初的目的。她也不想费那空暇和闲心。
占据着资源和话语权的权威学家们想必是在基地里安生日子过久了,早忘却了当年灾变污染和诡物侵袭的危机,竟能够肆无忌惮的炮制出如此漏洞百出。误人子弟的成果。
这无疑会像整个研究领域,乃至关于文明延续、人类生存的状况推向更危险、更接近覆灭的境地。
谁也做不了那个形单影只的救世主。
研究部所在区域因黑云的忌惮和刻意规避,受赤雨的影响并不大,位于东区和南区的多数建筑设施都在照常开放、工作运行。
从豢养园回来后的三天时间里,李月息这三天的时间,李月息白天在图书馆或实验室进修,晚上在宿舍通过借阅和通讯手段了解人类目前对新生物的研究阶段和新成果。
在此期间,李月息和新生物学院的大多教授、研究员和在读学生混了个眼熟,碰面时能叫出对方的名字,打个简单的招呼维系关系。
初进实验室时,李月息顺利和作为新生物学院实验室负责人的菲伊·瓦卢瓦添加了通讯,此后偶尔在实验楼碰面,还会就对诡物的解剖和实验进程聊上一会儿。李月息通常借机点拨菲伊几句,将他的劲引向正确的地方使。
起初,菲伊对李月息提出的指正和方法将信将疑,奈何突破不了瓶颈又找不到关键原因的他如无头苍蝇般瞎撞,浪费时间也浪费材料,只好尝试采纳李月息的建议。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尝试心理,在几次三番取得突破性进展后,菲伊看向李月息的眼神变得极为怪异。
原先如睥蝼蚁的淡漠和倨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灼烫的狂热、诚挚的憧憬和求知若渴的**。菲伊主动约她被拒,就不知从何处得知李月息的行踪,总结出她的作息规律。只要她出门,便无处不在、守株待兔似的截她。
若非宿舍楼有宿管专门看管,男女生宿舍楼严格限制异性进入,李月息毫不怀疑这位学术狂魔、实验卷王绝对会闯进女生寝室,或者甚至干脆驻扎在她的房间里。
专属的通讯器在相互添加后,也时常遭到菲伊的信息轰炸,经常性在面临方向的抉择和实验困惑时询问李月息的想法和建议,有时还就李月息曾经公开发布的学术论文、出版的研究专著提出些拓展性的疑问,与她讨论交流。
李月息倒是不厌其烦,力所能及地为其解答,与其约法三章,不允许他不知界限地涉及她的私人时间。
为了不露馅,她特地恶补了些人类学界惯常所用的学术术语、公式和知识,在菲伊面前维持学术博士生和研究人员的人设,尽量不露出破绽。
令李月息没想到的是,人类关于诡物及异变生物研究方面的路径偏差和谬误情况,比李月息预想的还要糟糕。
理论设想陈旧,文章论著通篇长臭废话,实验数据造假严重,大多新成果不过是将前人的发现换种表达再囫囵地言述,毫无新意和开拓可言。
倒是她那位在第十二基地研究部名义上的导师施裕教授的研究虽也有些许纰漏谬误,但其文章著作行文逻辑严谨、论据充分,能在无数歪理中把握大致准确的研究方向,实是难得。
凭借过硬的学术能力和实打实的成果产出,这位现任新生物学院院长的施教授成名已久。作为诡物研究行业的学术巨擘,财富、声誉、权力等身外物他样样不缺。他曾数次义愤填膺地公开痛斥学界弄虚作假、沽名钓誉的现象,指名道姓地揪出数个为名利不择手段、打压年轻辈同行、玷污学术清誉的毒瘤,呼吁学界的抵制。
基地的通讯网络上至今留有对施裕真性情和过往趣事的津津乐道。李月息也曾浏览过热度较高的相关讨论贴,觉着当初在路上暗骂智能机械学院无用到菲伊和施裕早年行事作风颇为相似。
他们俩曾经确实是师生兼忘年交的关系。
磁悬台灯的冷白光打在她漆黑的眼眸里,却莫名地折散出幽微的红意。
李月息放下笔、端起书,默默记下印刷在书前页编写组的所有名字,打算趁图书馆还未闭馆,把这块不仅能气死人还能砸死人的厚砖头还回去。
从图书馆出来时,李月息便见漫天绚烂的霞光。没有任何预兆,西边的云霞猛厉地燃烧起来。
暖红橘粉狰狞盛放,泼洒出浓稠的色彩。妖异的紫嫣流淌,与淬毒般的幽绿相撞,金红仿佛融熔的琉璃,沸腾着好像要将天穹烫出个窟窿。
斑斓的光彩诡谲地掠过斜顶屋檐,不远处建筑顶端的瓦片便泛起密鳞般的冷光,照上来往学生的脸,蒙住一层蜡般截断呼吸。
人群眼球前忽现灰白的蒙翳,转瞬等李月息再看又消失不见,好似是她的幻觉。
极其绚烂辉煌的云彩引得无数人惊叹,但这并非日落西山的余晖,而是巨眼企图挣脱禁锢束缚、扭曲瞬时现实的竭力一搏。
气象检测中心上报给基地高层的预测结果精确无错,原本若是任由诡物黑云残身降下赤雨,雨势确实会在短时间内全面爆发,以极快的速度殃及基地全域。
在诡物豢养园高密度的供养和黑云不顾自毁后果的献祭趋势下,具有强腐蚀性的瓢泼赤雨将至少持续48小时,袭击北区的触须肉腕在赤雨的刺激和催动下彻底癫狂,沉陷于杀绞人类的狂欢。
彼时,李月息眼见基地伤亡人数指数级节节攀升,保守估计伤亡将达五十万数时,屏障下的天穹仍旧空荡,未有任何死者魂魄飘出,便知此事有异。
纵使有何物在活物丧命的刹那侵吞魂魄,也定会留下无法彻底抹除的痕迹,掌管归墟的鬼王不可能感知不到丝毫。
藏身在豢养园中那位来自上三界的堕落者不惜担负滔天的杀孽,也要用最为直截的方式给鬼王传递显而易见的信息以证实李月息的猜测,还顺道借蠢傻黑云的意识,大肆暗嘲讥讽了她一番。
于是,她揍了那坨得意忘形的黑云。
她特意压制了暴涨的杀欲,撤下鬼气的加成、收敛了八成力道,但人造杂交的诡物实在不堪一击,被她轻飘飘的一拳轰开个巨大的缺口。
遭受重创的黑云翻涌漫延的身躯骤然萎靡收缩,不过片刻便凝成团黝黑的圆肉球,逃似的掉进豢养园,钻进深厚的腐殖层里。
看戏的巨眼见此情此景,料想李月息无法擅自穿透屏障对付它,津津有味地欣赏这突如其来的大反转,眯起眼傻乐。
等凝神对上李月息寒若冰霜的眼,想起应该立即脱离避免惹祸上身时,巨眼已被强行困在高天之上,强横的鬼气不容分说地撑开它的眼睑,压榨出了它的部分本源,将它最为重要宝贵的意识钉死在那道庇护人类的屏障顶端。
巨眼眼瞳中笑意被变故吓得散尽,它愤怒、挣扎,为尊严准备鱼死网破,几番威胁无果后,悲哭、卖惨,哀求李月息的仁慈。
鬼王却冷酷无情地望着那只如漩涡般轮转的渗血眼瞳,如实告诉它。
既然喜欢看戏,那就在高天上好好看个够。
挣脱无能的巨眼在短暂休憩三日积蓄力量后尝试破开李月息设下的锢牢。这头能够在异常生物危险等级系数划分体系里达到A级的战略威慑级诡物宁死不愿受缚。
溃散的曈彩凝聚成斑斓火焰,焚烧白昼最后的遗骸,剧痛中溢出的辉光如熔金般跳跃,铺天的绚烂一点点吞噬从天际渗漏出的墨团。
最后一缕霞光抽丝般从天畔剥离,沸滚翻腾的金红、紫胭极速坍缩成针眼丁点的惨白,像是巨大眼球中心骤紧的瞳孔,流彩彻底熄灭前,向内塌陷。
粘稠的黑暗势不可挡地弥合,浸染万物的诡丽彩芒瞬然失色,灼烧殆尽后的余烬淌着过度灿烂的余晖,纷纷扬扬如彩色的飘雪,在落在地前消逝。
第一颗拟态的星辰亮起,巨眼徒劳的垂死挣扎将它积攒的地浊消耗殆尽,它透过屏障,遥遥地盯着基地某处,不甘地合上眼,重新吸收灾变的污染休养生息。
受巨眼能力影响的行人从眩目的光彩中抽离,屋里的人困惑地探出窗来,走到天底下,皆讶异地望飘扬的彩雪。
紧急的警报未响起,他们目睹着彩雪在半空中飞旋、湮灭,在对赤雨的余惧后怕中确认眼前美丽的绝景并非杀人夺命的极端灾害。
研究部各学院的研究员们敏锐的察觉到彩雪与诡物活动的关联。新生物学院的研究员操纵着智能机械学院新研发的针对飞行类诡物的低空采集器,尝试在雪片消解前将其捕捉进采集器内的特质收容液罐里。
他们希冀专为诡物研制的储存液能阻止雪片的消解,证实彩雪与诡物有关的初步猜想,却只能在监视器前眼睁睁地看着雪片在沉入液罐后化为满屏的彩色泡沫,消融不见。
大失所望的研究员们又将希望寄予溶解了雪片的储存液,马不停蹄地拎着液罐朝实验室跑去,唯恐他人抢先一步,错失发现新物种的良机。
李月息站在图书馆巍峨大门前的石阶上,思索片刻,牵出一缕人眼不可见的微弱鬼气腾空,圈捕了十来片彩雪,拖进黑间暂时储存。
这玩意如果对推进研究课题进展有帮助,她可以去巨眼的瞳孔里多掏几堆来。
通讯器无声地轻微振动,菲伊果不其然对奇特的彩雪表现出极高的热切和兴趣,虽然对无法保存感到惋惜,但他已经开始准备进行对溶解液的分析。
李月息未与他在通讯器上就这件事多做纠缠,她简洁地告诉他今晚会去实验室一趟,就切掉了和菲伊的对话框。
瓦砾堆在明灭的照灯下涌着潮气,抢修通道和电路的工人们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研究部受灾情况较轻,多数师生和职工及时躲避进等级较高的地下避难所,除去个别冒雨犯蠢的,几乎没有人员伤亡。
李月息走进新生物学院的实验楼时,腕上的通讯器再次振动起来。
与私人消息的微弱振感不同,基地官方向全体发布通知的振动尤为清晰强烈。
她熟练地换上实验服,刷卡进门后轻点屏幕,虚拟的页面浮现。基地向全体居民发送的数条声明立刻密密麻麻展现在她的眼前,不等李月息关闭,冷漠的机械音随即强制响起。
根据气象监测中心的建议,基地高层在五分钟前正式向全基地宣告极危等级的气象灾害赤雨的完全消散,并告知彩雪的无害。
基地同时对赤雨灾害的遇难者表示沉痛哀悼,向遇难者亲属和受伤群众表示深切慰问。
依据相关法律条例,对此次受灾居民就医疗、误工、康复、护理、伤残赔偿金、丧葬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等项目制定综合性赔偿方案,费用均由基地承担,最大限度保障遇难者、伤员及其家属的利益。
因气象灾害导致生活困难的家庭,基地预计将其纳入长期帮扶体系,在就业、教育、社会保障等方面给予基本保障,视情况可给予优先支持和适当的政策倾斜。
对财产受损的居民及商户,基地将在灾后组织派遣专业机构对受损财产进行合理评估鉴定,给予房屋修缮或重建、室内财产损失等全额补偿。
届时,基地将安排专人专岗负责政策解读、损失登记。赔偿协商等事宜,为所有受灾群众提供更为便捷、高效的措施。
失所居民在房屋修复期间可暂时居住在基地提供的安置点,基地将定时发放临时安置补贴。
李月息面无表情地关上置物柜,不等自动语音播报完毕,快速看完大量无用的内容,正想强制关闭通讯器,又弹出一条最新消息。
基地生怕居民无视或错过补助条例,在关闭键上设置了五分钟的倒计时,只有等倒计时归零才可关闭自动打开的页面。
李月息很讨厌这一点。
好在她能打开和菲伊的对话框,给他发送到达的消息。菲伊立刻给她转发了一条基地单独下发给新生物学院研究部的重要通知,邀请她同行,并告知他正处于实验关键阶段,请她去休息室稍等片刻。
导师施裕作为她的直接负责人目前仍带队在外探索灾变区不知所踪,施裕几乎将他的整个团队都塞进了外派队伍,最为重视的研究课题和实验进程竟也暂时搁置。
虽说她已经在菲伊的介绍下大致了解各个实验室和项目的大致情况,也能够旁观或协助进行基础实验,但如果她想正式参与师门研究课题,还得等导师施裕和师兄瞿鋆从灾变区安全的、全须全尾的归来。
她并非真正的学者和研究员,对此无想法。
倒是菲伊转发的秘密通知很有意思。
通知里言明基地将集合气象监测中心及研究部新生物研究所的专业人士,建立专家灾情分析组和临时调查组,联合基地军方及执法部门等相关人员,分批次前往秘密实验基地和北区,对此次灾害展开第一时间的实地调查。
因调查工作需要,现面向新生物学院研究部招选研究员至少十名,预计于后日前往最高诡物实验基地参与赤雨灾害的调查。
由于调查内容涉密,参与研究员应无条件配合各项背景调查和保密管理要求,需遵从基地指示展开相关的调查工作并签署保密协议,接受全程、全方位的管理与监督。
重要声明部分不断强调此次调查的严肃性,明确了违规的严重后果。违者轻则取消资格,按基地法规严肃处理,重则开除教职,收缴个人所得放逐至流离区。
要求最低职称为新生物学院研究部特聘研究员以上,专研诡物研究且取得突出成果者可放宽至在读博士研究生。
招选调查工作人员的通知未面向新生物学院研究部公开发布,具体人选应当是由内部推荐确定。瓦卢瓦家族在基地最高议会占有一席之地,有几个可操作的名额不稀奇。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确实是个合理合规进入那片红色禁区、收集诡物残留物的好机会,不过李月息另有考量,对此不感兴趣,当机立断选择回拒。
若非院长施裕不在,此次调查遣派估计也少不了他的人参与。如果是导师要求参加,她想要拒绝还得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菲伊似乎全身心沉浸在他的实验中,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回复她。
长期浸淫在诡物肢体和器官的枯腐腥臭经久不散。李月息转去休息室,在茶水间给自己倒了杯提神的浓茶。
基地仍在向全体居民公开发送各类通知和声明。
新接收到的消息言辞恳切地缅怀着在抢险救灾中牺牲的救援人员,并向救灾有功的公职人员以及自主参与救灾的普通居民表达崇高的敬意。基地正式为牺牲者追授集体及个人荣誉称号,并全面落实烈士褒扬金、一次性工亡补助、丧葬补助金等法定抚恤待遇。
此外,由烈士所在单位和基地出资,向英勇牺牲者的在世家属发放一笔特殊抚慰金,实行帮扶制度,确保牺牲人员家属在生活安置、子女教育、父母赡养、医疗保障等方面得到长期、妥善的照顾。
对于有功人员,按规制授予相应的荣誉,向所有得到表彰的集体和个人颁发奖章和证书,并给予相应的将近。对在救灾表现突出的人员,在职务晋升、职称评定和深造学习等方面可酌情予以优先考虑。
基地表示特级应急响应将持续启动,议会已通过决议成立救灾指挥部,统筹消防、应急、公安等力量,组织救援队伍仍将全力开展人员搜救、意料救护、群众安置和基础设施抢修等工作。
第十二基地的灾后政策和措施在表面上面面俱到,赔偿损失和不吝的嘉奖能够最大地安抚受灾民众的情绪,鼓舞人员士气,为灾后的抢修和重建提供了相当的群众基础。
声明和播报中,仅在写到各区受灾程度和损失数据时模糊地提及北区受灾较重、损失较大,始终没有明确提及北区的诡物袭击事件。
人造杂交诡物黑云的危险系数等级初步判断大概在B 级向上浮动,无限接近于A级的区间内,杀伤性强悍。北区遭受赤雨和诡物双重灾害,建筑多半被摧毁成废墟,交通全面瘫痪,伤亡人数估计超过基地伤亡总人数的七成。
北区的通讯切断后迟迟未恢复,部分北区幸存者的通讯账号在向身在他区的亲友报平安后无法拨通,任何发布在网络上询问或散播与北区事件相关负面信息的贴楼和评论均在下秒被封禁删除,私密通讯则无法发送某些特定字句。
基地不遗余力地控制舆论,统筹掌控北区居民的通讯账号,抓捕“造谣者”、“传谣者”,拨款收买“知情者”及家属亲眷,为稳定惶惶不安的浮动人心和岌岌可危的公信,基地高层明显在有意隐瞒北区的事态。
好似不近人情,拿平息谣传、稳定社会秩序当幌子,实则另有发难财以牟利的盘算。
虚假的伪月光遮过繁星、透出阴云,柔和的银白泼洒进休息室的窗台。
摒弃睡眠的李月息无法感到困倦,她就着昏沉的夜色,以研究院兼在读博士研究生的身份登录了新生物学院专属的账号,一目十行地浏览过资源库大多数与诡物相关的资料和数据。
极少有人不要命似的放弃夜晚补充睡眠的时间,在实验室里苦熬,走火入魔的菲伊·瓦卢瓦就是其中之一。
李月息虽然不需要睡眠,但如果可以,她不介意通过深度的沉睡回补随时可能失控的精神状态。
深夜的研究部实验楼鸦雀无声,唯有几盏微弱的明灯彻夜照亮,等候黎明晨光的接替。
当她盯着一组错漏层出不穷、明显是捏造的数据和毫无依据的猜想久久无言,打算向新生物学院的资源库发送报错邮件时,恰好收到修法学院公开招聘兼职辅导员的通知。
她端杯抿了口凉透的茶水,记起莫里目前就在修法学院供职。
莫里从流离区带回阿妮·弥赛亚后没有得到李月息的进一步指示,索性伪装成第十二基地的原住民,通过暗箱操作在修法学院的东方修法系谋了个教学秘书的差事。
他偷偷把阿妮藏在南区的教职工宿舍里,暗地里替阿妮·弥赛亚虚构合法身份,平日里安分守己地与修法学院的教师、学生频繁往来,负责解决学生生活和学习上的琐事,倒未引人起疑。
没有鬼王的明确指令,莫里可以适当左右逢源,发挥他的主观能动,却也不敢在大事上轻举妄动。
实际上,寻找弥赛亚血脉是莫里主动提出。他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发觉阿洛·弥赛亚腹腔容纳诡物肢体和阿雅·弥赛亚被选中参与适应计划的相关信息,认为这二人存在的适配性并非巧合。
他提出,或许人类中本身就有个体拥有某些特殊基因,或许能够与诡物细胞兼容异变,适应灾变污染的,甚至是能移植与特定的诡物的器官和融合肢体,且不会发生排异反应。
若是可筛选、利用这些特殊基因,不仅能够推进适应实验进度,加速对两大假设的证实,为人类重返灾变区延续文明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方案,也能够为他在中间界各个错综复杂势力间安插人手更为有效便捷。
莫里大胆的设想不是全无可能,于是在他查到弥赛亚家族的近直系血亲中还有个不过十三岁的阿妮·弥赛亚时,李月息睁只眼闭只眼,应允了他寻找并控制弥赛亚基因的计划。
具体如何实施,李月息给莫里设了限,却也不会过度插手。她虽对莫里大发善心的此举不解,也同他强调过鬼界日后不需在中间界布置据点、安插眼线,但见莫里固执己见,也还是随他去了。
“别跑!”
实验室走廊间惊起的紧张叫喊和急促的奔跑脚步声拉回她飘远的思绪。
菲伊·瓦卢瓦追赶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拐角。他步伐踉跄,懊恼地揉了揉像鸟巢般乱蓬蓬的栗棕卷发,在心里又将智能机械学院那群酒囊饭袋臭骂一通。
镜片后的灰暗碧眼里交织着兴奋和惊惶,他仓促地将滑落的黑色镜框推回鼻梁,身上皱巴巴的白色实验服前襟又沾染上几片残留着洗不凈的绿色污渍。
“瓦卢瓦研究员,”李月息拉开休息室的门,正好撞见菲伊气喘吁吁地扶着墙顺气,“怎么回事。”
“失控了!”菲伊摆摆手,手指颤抖地指向走廊的前方。他没看清李月息的神情,揉了揉被室内冷光灯直照和长期熬夜而泛酸的眼,状似无暇向李月息详细解释具体情况,脚步虚浮的继续朝前仓皇追去。
半人高的运输机器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机械臂高举着两个透明样本舱,底盘下滑轮以惊人的速度向前高速滑行。
样本舱内不知名的黑色半流体物质如拥有独立意志的生命体,随着剧烈的颠簸发狂蠕动,强力地撞击着舱壁。运输机械后背的故障黄灯闪烁不停,紧急制动装置和拦截程序连连启动失效,眼看就要朝走廊尽头的封闭实验室撞去。
“要死……”机械的警报声响彻楼层,菲伊的脸色煞白,他徒劳地疯狂拍打着通讯器显示的控制面板,机械却毫无反应。
无窗走廊里回荡着机器规律的嗡鸣,头顶的声控灯随着机器的掠过应声亮起,投下失真的白光,漆黑的廊间登时明亮如白昼。
两侧银白实验室门紧闭,寒凉空气里弥漫的各类实验用液的气味中混杂着低温循环系统长期运行的异味。李月息走到休息室外,平静地朝失控的铁疙瘩凝了一眼。
机械有序的嗡鸣骤然变调,像是被何物强行卡住运行的齿轮,勒断传输的线路,金属传导外泄的电流,发出尖锐、嘶哑地叫啸。
故障指示灯规律的黄光转为刺目、急促的猩红,闪烁节奏加快,运输机器的行进轨迹猛地偏离,歪歪扭扭地避开尽头的封闭实验室,晃悠悠地撞向一侧墙壁。
“哐——!”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接连的破爆声炸响,金属外壳变形扭曲,线路损毁的电火花迸溅而出。机械轮轴卡顿,两条机械臂重重地垂砸在地,样本舱也被甩脱,骨碌碌地朝旁滚到墙角。
滚落的透明样本舱表面迅速凝结出层薄薄的白霜,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后,舱壁突地裂开细缝。浓稠的、仿佛拥有独立意识的黑色活性生命体本在舱体里烦躁滚跳,迫不及待地趁机从缝隙里挤塞、流淌而出。
挣脱束缚的活性生命体兴高采烈地在地面上攀延、隆起,张牙舞爪地露出内部密密麻麻的韧条,类似于骨刺般的惨白结构随着流体的蠕动,忽而凝聚,忽而扩散,将爆碎的特质薄壁碎片全数含裹进黑糊身躯内快速溶解吞噬。
菲伊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试图靠近观察,伺机重新控制捕捉实验体。他完全被这怪异而又神奇的造物吸引了心神,未能发觉专心致志吞吃舱壁碎片的诡异流体漆黑的身体表面上裂开了一道微隙。
两根由韧条瞬间硬化而成的尖锐骨刺以超越人眼捕捉极限的速度射向菲伊毫无防护的脖颈和眉心。
骨刺即将洞穿菲伊脖颈和眉心的瞬间,李月息如鬼魅般瞬时切入菲伊面前的空间,双指精准无误地夹住那两根细利的骨刺,顺势一把抓住菲伊的肩膀,将他往墙侧推去,指间的骨刺被碾为齑粉。
菲伊惊骇地撞到墙上,他还未稳住踉跄的身形,便见李月息已徒手擒捉住了那团感知到威胁而试图逃窜的黑色活性生命体。
“别杀……”
话未说完出口,那团活物猛地收缩,高频震颤爆发出针扎耳膜般的尖锐嘶鸣,顺着李月息的手臂缠绕而上,试图吞噬掉抓住它的人。
李月息手腕一抖,凝实的鬼气瞬间穿透手中的活性流体,刺断内部的韧条结构。翻滚的黑色流体顿时瘫软成烂泥,像是被抽走生机,顺从地融化在她的指掌间。
紧接着,李月息手臂一扬,猛地将那团暂时瘫痪的实验体掼向菲伊身侧的光洁墙壁。
嘭得一声闷响,那试图袭击菲伊的实验体如软烂的湿泥般,紧紧黏附在金属墙壁上,微弱地蠕动着。
走廊陷入窒息的死寂,机械残骸偶尔发出火星冒溅的动静,菲伊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平复着情绪,看到眼前的黑影回过神来,怔愣地看向李月息。
“菲伊·瓦卢瓦研究员,请解释一下。”李月息声音不高,礼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质问,眼眸中往日伪装的熟稔和温和散尽,空余一片冷冽的清明。
在短时间的接触中,李月息第一时间判断出这东西危险等级不算高,但天性暴戾显著,攻击性极强。
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她在这滩流体里未感受到一丝地浊或污染的气息。
这表明,这东西不是下三界自然滋生的诡物,也并非原有生物异变后的新物种,而是彻头彻尾的、完全未知的、不受控的人造产物。
“我在观察彩雪溶解的储存液时发现了一种活性极高的不明物质。”菲伊的声音因激动而高昂颤抖,“它像是某种生物,也有可能是某种极其特殊的寄生细胞,具体是什么,还得仪器检测的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险些丧命的菲伊的言语中带着献宝般的急切,他凝视着墙壁上黑色流体犹如渴求珍宝,那双碧绿眼眸中的惊惶,被更为炽热、汹涌的狂热取代。
“我用遍了实验室里的所有试剂刺激那些物质,甚至尝试了多种极端的方式进行灭活,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菲伊·瓦卢瓦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李月息看着逐渐失去理智的菲伊,像是在看一块死物。目睹菲伊状态蓦然转变的顷刻,她给菲伊·瓦卢瓦判下日后的死刑。
直觉敏锐地告诉她,弥赛亚的基因不是个例,人类或许早已开始特殊基因的筛选、留存与结合。
阿洛·弥赛亚的被牺牲,阿雅·弥赛亚的“主动”入选,甚至是阿妮·弥赛亚的被算计、被抛弃,背后必定皆有瓦卢瓦的手笔。
激动的高温遮掩过背脊的寒意,菲伊对李月息的恶意浑然不觉,瞪着泛血丝的眼,灰败的面色焕发出回光返照的神采。
“然后,我忽然想到如果让这些物质接触生物的死体会发生什么呢?所以我尝试把这些液体滴在了某种无害诡物的断肢上,断肢在半个小时内完成了基因的重组和形态的异变,它就诞生在培养舱里,不仅具有独立的自主意识,还展现出对拟态污染环境惊人的耐受度。”
生死一线的惊险彻底点燃了心底隐藏已久的可怕火种,菲伊的目光从始至终不曾离开那团暂时沉寂的黑色物质,像位殉道者,随时准备为理想与事业烧焚自身作薪柴。
“李研究员,请相信我,它会是一种能够帮助人类抗衡诡物的、全新的造物。”
[撒花][撒花][撒花]中秋节快乐!
这章又名为《菲伊·瓦卢瓦决定all in的梭.哈艺术》[狗头]
专业知识大多是作者瞎扯淡的胡诌的,咱都修法了[化了][狗头]架空时代[狗头]不要当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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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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