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残红
血色的黎明自天穹最后的裂隙中溢出,锈红色的云絮如杀生后未揩净的刀痕。
细看之下,竟像是皮肉翻卷结痂的旧伤。
暴雨泼墨般倾落,万千根细密的银弦扯碎了晨曦的帷幕,雨丝渗入脖颈处尚未完全愈合的割裂豁口,蛰得新生的皮肉泛起细密的战栗,隐隐发痒作痛。
他落在狼藉的废墟中,断裂的钢筋水泥令他脚底颠簸,大量失血后站得摇摇晃晃,滴落的血化在坑洼沉积的雨水里,像是染开的朱砂。
大地蜿蜒的裂缝中渗出褐渍,不知何处来的蔷薇坍碎一地,混在混凝土里,似是谁的妆奁被打翻,褪了色的胭脂在春水中洇开。
花瓣泡在泛着血锈的积雨里,明艳色被雨水冲成淡粉的涟漪,恍若红粉骷髅卸妆洗容时沾红的揉皱的绸帕。
墨瑞弯下了腰,捡拾起几枝带刺的木荆,捻转在指间,细细地打量着。
尖刺扎进指腹的血肉里,殷血顺着苍白的指节滑落,滋养了濒死的花枝。
残存的积簇骨朵还存着即将盛放的姿态,蕊心却被无意燎过的玄火熏成了焦褐。带刺的藤条攀着断壁残垣,有些被压烂的花瓣黏在碎散一地的玻璃上,竟让墨瑞感到恶心。
迷蒙的轮廓沉浸在记忆的大雾里,发髻间的珠垂丝绦扫过面颊时的微微痒意却比颈间和浑身尚未痊愈的伤口更刺人。
他隐约地记得,有人曾十分喜爱蔷薇,常将这种开得靡烂的花朵别在鬓边。
可惜,那人的面目在他长久失智的疯魔里模糊,想不起来了。
碎裂墙垣的道道沟壑中嵌着前些年结落的蔷薇籽,发了霉的种衣裹着还未来及萌发的盎然春意,些许裂口处探出半截腐烂的胚芽。
血痂与败花掺混成泥泞,风中捎来的是残瓣的几缕遗香。
他抠挖出了几颗,拂去指缝间潮湿的泥垢,藏在了怀里。
满地残红,最艳的那朵悬在危墙裂隙间,被墨瑞亲手摘下。
雨露沿着丝绒般的茎络滚落,恰似当年他斩落皇祖头颅时,溅落在睫羽间的血珠。
铅灰色的雨帘里,墨瑞看着积水中千疮百孔的自己,落瓣溅起的涟漪荡漾,将他的面目扭曲割裂。
烙刻进瞳孔的金痕忽明忽暗。
难得的,他竟然从沉沦的癫狂中寻得了一丝神智,清醒了过来。
看着满地的残红,墨瑞莫名地想起他弑祖的那夜。
刀锋刺穿魔皇护体的屏障,吻过皇祖的喉间,喷溅的血瀑染红宫墙嫔御珍爱的缠枝菱花镜。
血珠溅上他的眼皮,溅进他的眼珠里,他罕见的没有眨眼、尖叫,也没有畏缩、发颤,而是平静地,将那柄生锈的钝刀插得更深了些。
温热粘稠的触感顺着鼻梁滑落,在唇尖凝成血珠,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舌尖尝到铁锈,竟还掺杂着腥甜的韵味。
染血的襟口发黏,他拔出了刀,耳边嗡嗡作响,听不清他慈爱的、伟大的皇祖嘴中破碎的咒骂。行将就木的身躯被酒色掏空,暴虐残杀的脾性令这位早年曾励精图治的魔皇渐渐沉沦享乐。
偌大的铜镜中映出的身影正攥着魔皇的玄金衮服拭刀,织金的绸锦吸饱了血,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臂腕。
他望见镜中人的眼角泛绯、唇染殷色,像极了何人与他嬉闹时偷取了皇母和宫妃的红脂,替他点染的朱砂,昳丽至极雌雄莫辨。
墨瑞盯着手中开败的半朵蔷薇,轻轻摘下**的外瓣,抹去瓣内的水珠,缓缓地摇着头。
他又记不起来是谁了。就像是被刻意抹去,留下了粗粝的痕迹。
墨瑞确信那人的存在,但却想不起来。
玄金红缎的裂帛声被侍仆的惊叫声穿透,混着血淅淅沥沥地瀑泼在青砖上。
他低头看着指尖缠绕的血痕如同绛色的丝绦,绞着半截喉骨在掌心打转。玄金火焰似有所感,焚尽了指间掌心的脏秽。
他豢养的玄火生自九幽,被皇父丢弃在那间炼狱自生自灭时,他运气不错,依靠着玄火苟活了下来。
血水漫过袍角的饕餮金纹,浸透的缎面浮出暗红色的朵朵浮萍,恍若那年莺歌燕舞间那些还未被剥皮的美人飘飘起舞间漾开的灯影。
仅剩的素白中衣泼了半幅朱砂红墨,绘染出魔界不曾有过的山水。刀柄冰凉的金属上沾着碎肉,血珠从鬓角落进颈窝,沿着脊骨蜿蜒而下的凉意令他想起族人的冷眼。
宫妃耳垂上那副皇祖所赐的明月珰微颤,血玉簪子坠地时溅起的碎琼乱玉令他感到一阵心揪。
在魔界,血玉随处可见,便是家境平平的魔人家中女眷也备有一两款血玉首饰,实在算不得上好的材料。
但是墨瑞格外中意。
他蹲身拾起断簪碎玉,簪头镶嵌的硕大珍珠滚进血洼里,恰巧停在那双精巧的绣鞋前。
萦绕在梁下的嘤嘤呜咽声扰耳,四周围来的火光照亮了铜镜中胭脂残褪的半张脸,妖冶可怖。他望着镜中人身后火光摇曳,在惊呼和骂斥中将碍事的染血衣袍撕裂斩断。
他想将那颗闪眼的珍珠捡起,却被随后赶来的守卫踏成齑粉。
也是这样一个落雨天,他清晰地记着温热的血是如何渐渐凉了,从黏腻的,变成了坚硬的。
他倚在雕花槅扇的廊间,飞檐摇落的雨珠坠入血泊,雨水将灯盏中的光亮浇灭,无人胆敢上前。
那人姗姗来迟,却从群中挤出,踮起脚尖,替他擦着脸颊上的血垢,伏在他的耳边,嗓音稚嫩轻柔,微微颤着问:
“疼不疼。”
他记得,皇伯与皇父闻讯赶来收拾残局,没有劈头盖脸的责怪和怨骂,反而罕见地夸奖了他。
他们贪婪地望着他眼中那道金痕,商量着如何剖开他的躯体,完整挖出并分食他的眼珠和筋络,以便继承皇祖的魔息和力量。
他记得,皇伯与皇父分赃不均,为谁继位魔皇一事剑拔弩张。
皇伯自诩嫡长理应承位,皇父自认功勋卓著更适执掌魔界,双方撕破了最后的体面,原本友善恭和的手足,再不以兄弟相称。
只有那人问,皇祖陈腐糜烂的血溅进眼里疼不疼,灼烫出的那道金痕疼不疼。
可偏偏,他记不起来是谁。
墨瑞将残存的蔷薇塞进襟口,寒凉的花瓣贴着心口发烫。血玉指环卡在骨节间发色,雨水冲开指缝间干涸的血褐污渍,魔息幻化的饕餮虚影隐退回覆盖半身的刺青里。
暴雨还未能涤尽废墟里的尘埃,墨瑞揉了揉惺忪泛酸的眼,想将溅落眼珠的血揉出,眼帘里的朱砂色却如花瓣层层叠叠。
墙根泼剌剌的攀援蔓生的,是他从未见过的白粉与红交织的重瓣蔷薇。侵占鼻腔的腥血味淡却,暴雨冲刷后的潮湿和草木沤出的霉味混杂着随风扑面。
“小吉祥。”
模糊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声音乍响。
墨瑞身形一僵,僵硬缓慢地侧过身,不敢希冀地循声望去。
雨后的天幕拢在头顶,像是一个青灰色的茧囊。年少时的墨瑞赤足踩过泥泞时,瞥见前方少年飘动的黑帛襦袴下摆,像被风揉碎的鸦羽。
他曾在淅淅沥沥的声中追逐那道虚影,直到断裂的铁栅斜横在眼前,蔷薇藤蔓正从石砌花坛里苏醒。
实际上,墨瑞压根分不清蔷薇、月季和玫瑰。
濡湿的蕾丝窗帘在破碎的玻璃窗前沉重地掀滚,面目模糊的少年背靠漏风的窗,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落,墨瑞看清了少年的瞳孔里的自己。
没有满身的脏污,没有被星剑贯穿的血洞,没有被虐打后留下的旧疤新伤,没有鼻青脸肿,眼中没有那三道金痕,身体上也没有狰狞的刺青。
他光裸的、洁净地站在少年的面前,融化在如春水般温柔的眸中。
少年指尖掠过蔷薇的花枝,滚落的血珠在胸膛蜿蜒。他忽然握住了墨瑞的手腕,带着他一同倒向花丛。
他们跌进花丛时惊起一蓬簌簌的红雨,细雪般的花瓣掠过少年的眉眼,在唇间凝结成鲜艳的胭脂。花间的雨露惊落,将胭脂洇成深浅不一的血痕。
沉闷细碎的呜咽声在沉闷的雨后潮湿中浮沉,少年紊乱的鼻息,身下碾碎的,与鲜血掺杂的花汁,令墨瑞短暂清醒的头脑又迷蒙糊涂起来。
淋湿的雀鸟扑棱棱地撞进蔷薇茎丛,败落的花骨打着旋,凋落在少年的眼尾。
当他抬眼时,悬在长睫上的晨光如碎金,瞳孔里的温情却退却,浮起凛冬冰湖的冷光。
少年忽而低笑起来,笑里带着剧烈的颤音,他将手探起伏的胸膛,指尖掠过心口的喧嚣处,做着生硬的挑逗。
墨瑞蓦地感到无趣,伸手将少年掐死在花丛中,徒留一片残红。
他起身时还叹息着想,若非少年的面目有异,这算得上是场美梦。
玄火自指尖腾起,缱绻地萦绕在掌心和指间,焚尽缠绵的秽恶与迷惑神智的幻境。
魔宫下凿开地宫里的腐锈锁链已经困缚不住身拥玄火的墨瑞。
但昔年的噩魇仍旧阴魂不散。
墨瑞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梦醒是在多久以前。
或许他从未从那场噩梦里真正醒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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