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兰宁最舒适惬意的地方,那可真是最不出来。
在檀召忱眼里,哪儿都极好。
“终于有件我喜欢的事情了。”
檀召忱坐在宴喜楼的桌子旁,一手撑脑袋,一手握笔在菜谱上打勾勾。
“点这么多?”台闻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这里便宜啊,老板体恤民情,每道菜的定价都赶不上成本。”
他将菜单递给店小二,“不过你放心,不会让你吃出事儿来的。老板不坐庄,外面传他身份神秘,这宴喜楼就开着玩玩,无要事不轻易出场,还有钱得要死,妥妥话本里的中二少年。”
“嗯。”台闻磔认真听完,“那麻烦出场一下你的要事吧。”
檀召忱顿时泄了气,“吃饭的时候谈案子是你们的癖好吗?”
“还成。你自己看还是我给你念。”
檀召忱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这帖子是青口镇华门主拜上,说是自己夫人中了邪,要找人驱魔。”
“就这三行字?”
“......说得很详细。他与华夫人自幼相识,算青梅竹马。他外出谋生,说等自己成了大业,就风风光光的把华夫人娶回家。”
功夫不负有心人,华门主勤恳半生,真成了一番大业,他不忘本心,快马加鞭回到江东父老身边,带着一群人升官发财,还像模像样成了门派,赋名青宗。
他兑现了年少的诺言,一生只娶阚青梅一人。
虽说他们年有四十,但这对少年鸳鸯,也成了一段佳话。
华宗南对妻子的爱毋庸置疑,江湖风雨数十年,在阚青梅面前倒像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婚后不久,阚青梅便怀了身孕。
但天公不美,头一胎孩子未足几月,在一次意外中流掉了,阚青梅可谓是伤心欲绝,才刚体会做母亲的欣慰,就永远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华宗南心疼妻子,亲自上山采药为她调理身子,每日换着花样逗夫人开心,终于在来年春天,换回了原来的阚青梅。
两人还在好好的过日子。许是上天垂怜,她的第二个孩子,来到了她身边。
不想旧事重演,阚青梅从来没有这如此小心过,丈夫对她格外上心,每天请不同大夫为她诊脉,随着月数增长,她的孩子在众人的欢喜中诞生,可等接生婆看小少主时,却愣住了。
这孩子,是个死胎。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丈夫怎么能让妻子再难过一次,便说孩子体弱,需要人好生照料。
阚青梅年龄稍大,承受不住生产的痛楚,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昏睡过去。
华门主不是没动过私情,他连夜在青口镇寻刚诞生的婴孩,但面对妇女和婆家的苦苦哀求,还是甩袖离去。
一筹莫展时,在常采药的山旮旯里发现了一个哑巴弃婴。
华门主大呼山神显灵,流泪把孩子抱了回去。
虽有波折,但还是瞒下了那桩悲事。
华门主江湖义气,德高望重。门派里的人都相互隐瞒,也把那个孩子当真正的少主,五余年过去,大家伙其乐融融,阚青梅对儿子更是疼爱有加,华宗南也很欣慰,除了每年中秋在密室的小祠堂祭奠失去的一儿一女,平日也并无异样。
就在平安无事之际,迟了五年的痛还是刺破冰面,狠狠地扎进了阚青梅的身上。
她的儿子偷跑去山里玩,却迷了路,等一脸焦急的华夫人找到时,孩子已经断了气儿。
夜晚山寒,他是被冻死的。
晴天霹雳,华夫人受了刺激,卧病不起,不到一晚上功夫,华宗南悉心营造五年的假象被打破。
桌上上满了菜,但檀召忱和台闻磔几乎没动筷子。
“华夫人无法接受孩子离去,在病中不断说胡话,反复高烧呕吐。好不容易有所回转,但整个人变得失常,半夜侍女总能听见她一句一句地唱安眠歌,把枕头当成孩子,不管华门主怎么说,也不松手。”
台闻磔轻握了一下筷子,“后来,华夫人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开始是找药师治儿子的哑病,疯了一般给孩子烧衣服烧纸钱。”
但生人已逝,再好的药师也回天乏力,她又找了一些通阴阳的道士,要给孩子唤魂。
可江湖道士,大多坑蒙拐骗,随便扔两张符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哄骗这个失去孩子的女人。
华宗南没法子,他叹息命里无子,看妻子流泪给孩子烧各种东西,他也不忍再阻止阚青梅用这种方式记挂,就由着她去了。
但有一夜,他被火烧味熏醒,一摸枕边,哪儿还有夫人的身影。
华门主急忙出去查看,却在密室小祠堂里,发现一身丧衣的阚青梅,坐在几个咿呀啼哭的婴儿旁,抱着枕头,周围点燃的白灯漏了油,溅起的火烧了一路。
华门主怔怔地过去,在妻子的身后,有数张婴孩的身皮,华宗南顿时停在了原地。
不知是火烧起的烟,还是看见这一幕的悲愤交加,半生漂泊的华门主只觉有千斤压在脊背上。
浓烟熏红了眼,丧子之痛刻骨铭心。
他听见半个身子浸在火里的阚青梅说,“宗南,我们的孩子,不冷了。”
“……”
“他有衣服穿了呀。”
阚青梅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笑得很开心。
“宗南,你过来呀,过来瞧瞧,咱们的儿子在这儿呢。”
华门主无言,他把妻子搂在怀里。
突然觉得就这么死去也好,有深爱的妻儿。
但那几个孩子是无辜的啊。
华门主将正在哼歌的妻子打晕,自己动手,一盏盏把灯灭了,把火浇了,又亲自把孩子还给了他们的父母。
可怜那些早死的婴儿啊。
华门主本想亲自谢罪,可整个青口镇翻遍了,都没有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说不高兴是假的,虽然这事儿诡异至极,但他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啊,没有人知道青梅杀了人。
日子已经破碎不堪了,可还得继续过。
就在华宗南暗自窃喜的时候,阚青梅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眼底乌青,不过几日,已经皮包骨头。
多少药都不管用。
“华门主本担忧那天阻止了妻子,怕她责怪自己。但自从那日之后,华夫人就跟变了人一样,她开始害怕自己的儿子,经常在半夜醒来推搡空气,喊孩子的名字,叫他不要靠近。但又会在某一天,温柔地唤儿子。华门主救妻心切,听信了一个目盲婆婆说的话,华夫人不是生病,是中邪。”
檀召忱轻轻眨了下眼,“这华门主在他夫人精神受损后没有好生照料吗,先不说祠堂就在他们的卧房,如果想不声不响弄几个婴孩进门派,不会有人察觉吗?”
台闻磔肩稍稍松懈下来,搅搅冒热气的汤羹,“有,华门主在华夫人的事上亲力亲为,还找了许多侍女照顾她。可在那几天,华门主听说有座庙保人平安,极为显灵,于是出了趟远门。但记挂华夫人,不出三日便回来了。那时门派中并无异样,华夫人也一直在派中,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婴孩。”
“嗯。”檀召忱嚼着杏仁酪,点点头。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问。”
“这青口镇离兰宁挺远,老师从没接过江湖中人的拜帖,咱们又没经常在外面抛头露面,比起那些以驱魔镇鬼为主的门派世家,现在还没什么名气。这华门主这么关心自己的妻子,为什么找我们?”
檀召忱见台闻磔冷冷抬眉,话锋一转,“他是靠什么发家的?不排除未卜先知掐指算到我们日后在江湖上榜上有名,我方才那句话属实不妥,听起来像是质疑我们的能力。”
“因为九鹿蛊。”
台闻磔薄唇轻启,“华夫人坐在火中,说妖族的法器九鹿蛊可以长生不老、起死回生,是复活他们儿子的唯一办法。她还说,这法器一分为九,只有强烈的欲气才可以唤出其中之一,她深知自己无法和朝廷抗衡,所以不要多了,这一片足可以救她儿子的命。”
“明白了。华宗南再厉害,也不过是一门之主,而当今皇上谕令,就是寻这九鹿蛊。这事其实和漼书朗那封信一样,不管找没找到,一旦被揭发,整个青口镇都跟着遭殃。”
他们沉默吃几口饭,“所幸华宗南理智尚存,递的拜帖是驱邪,不是上天入地抢妖族的东西。”
“......嗯。华夫人虽为一派之主,但她武功不强,又卧病难起。避开华门主安排的人,将几个婴孩秘密带入青宗派,不是她一个人能做到的。”
已近正午,宴喜楼座无虚席,大都是兰宁城的普通百姓,偶尔有几个江湖中人来此歇脚,小二不断来送菜,忙得大汗淋漓。
这里的确如檀召忱所言,每一道菜都是大厨精心烧制,能雕花的雕花,能刻字的刻字。
用的是上等的菜,价却很合宜,不会因为你掏的是银子还是铜板就区别对待。
......除了楼外立的牌子:世家和纨绔不得入内。
字儿写得很峻峭,骨峰锐利,攻击性强。
还特意拴了条大黄狗看门。
世家代代相传,香火已久,旁枝遍布天下,但对世子极为严苛,注重权与势,而成为纨绔条件相比上一个要简单多了,有钱就行。
这俩很难能扯到一块儿,世子觉得钱财俗不可及,纨绔对权嗤之以鼻。
这两派相互看不起,更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场合了。
总之,不管这老板是哪一派的,算是彻底把两个都得罪了。
檀召忱对能入口的东西确实很有造诣,鱼包清香可口,肴肉焖的红嫩。
饶是将吃饭睡觉出门玩乐统统规划到浪费时间的台闻磔也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半柱香过去,台闻磔搁下筷子,抿了下唇,“檀召忱。”
“嗯?突然好正经啊你还叫我名字干嘛怎么了?”
“......”
正在沉思的台闻磔从不会被轻易打断,“漼染眠对漼书朗的死应是不甘心的,这九鹿蛊出自妖族,按照老胡的传播范围,澜水城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也会知道它的真正用处。漼染眠是很聪明的人,她不会不知道......但为何不想用九鹿蛊救回漼书朗?”
檀召忱咽下嘴里的蜜汁鸭片,微微眨了下眼睛,“可能后来想过吧,但她选择了自碎妖丹,来换回漼书朗的一点魂气,已经没有余地再找九鹿蛊,况且没有人知道它现在何处,染眠姐姐残留的妖气也支撑不起她的性命了。”
毕竟在很难过的时候,脑子里容不下其他。
“好啦,别想那么多,”檀召忱见台闻磔不说话,目光柔和,“一定有人教华夫人怎样召唤九鹿蛊,这个人对它的消息也定比我们熟悉,如果你想知道,咱们可以找找。不过现在有太多人盯着这法器,保不齐会碰上不该碰的人,所以我们一定要谨慎行事,当心留意。”
台闻磔阂目,“你听起来像我长辈。”
檀召忱向后放松肩膀,“又冒犯到你了。”
“......吃完了就走吧。”
“等等,”檀召忱掏出一册崭新的手折,小心地腾出一小块儿空地,摊开第一页。
写下“红油云丝,蟹酿橙,莲房鱼包,杏仁酪,蜜饯鸭梨”几个字。
台闻磔一脸一言难尽,“哪道菜是蟹酿橙?”
“以前吃的,现在还没到它出场的季节呢。”
“......”
“你说这个佛手酥怎么样?我尝着还成,不过有一小点干。还有这个奶白葡萄,很甜,但有点太甜了......其实也还好。”
“你要写在纸上怀念吗?”
“这倒是,”檀召忱挑挑拣拣,“我想记下来,然后约他吃饭的时候带他尝尝。”
他抬头,台闻磔把无语展现的淋漓尽致。
“你干嘛,你追人什么都不准备吗?”
台闻磔决心绕开追不追人的话题,他瞥向桌沿,“你那只妖挺热心的,我醒来时在卧房的榻上,身上的伤也尽数痊愈。”
红晕漫上脸颊,檀召忱摸摸后颈,“他还不是我的......我还没什么名分呢。”
“......”
“他真好。”
“......”
“好喜欢。”
“......”
“好想和他在一起。”
“......”
“可是我没名分。”
檀召忱收起手折,闷闷不乐地站起来,不过两秒,他又转阴为晴,“让我想想怎么和他告白。”
“。”
他俩走出宴喜楼,八月近末,但兰宁少雨,天气还是干燥。
檀召忱搓开扇子,随意扇了两下,“咱们什么时候去青口镇?”
正午路上的人不是很多。
“明日启程。华夫人现在状态不稳,驱邪最好是刚入人体的时候,但从华门主的拜帖来看,她中邪已深,拖下去会有危险。”
台闻磔侧身避开拉着箱子的行人,“那天薛太侯的人应是追寻九色鹿妖才去乌颜阁,撞见你用鬼气是意外,薛家人也查了他的踪迹,先不说找没找到,一个人多次出现在案发现场总归是不妥。”
檀召忱假装没听见后半句话,“好,我去问李长司借两匹快马,如果没有其他情况的话,后日申时便可以到。”
“有的话那个点也得给我到。”
“......奥。”
好像听见台闻磔叹了一口气,檀召忱扭过头,“你又觉得我哪个地方堕落了?”
“你和李长司是怎么认识的?”
话锋突转,檀召忱微微一滞,“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吃饭的时候和他拼过桌?”
“......行。”
统领府背靠青山,虽说依然在兰宁城最热闹的地段,但台统领并非温雅之人,不管是出于尊敬还是忌惮,又或是单单因为他的名号,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不自觉快步离开,别说进去坐坐了。
相比匆匆而过的过客,这里又平添几分静然雅致。
几声狗叫打破了彼此的界限,檀召忱看见南枝蹲在墙边,低头抚摸矮矮胖胖的小黄狗,听到动静,南枝抬眸笑着朝他们招招手。
檀召忱瞥了眼围墙上耷拉尾巴的白猫,他低头飞快抿抿唇,懒懒地揉揉胳膊,然后搭在台闻磔肩上,“知道吗,我现在的心情非常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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