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曙色初露。
两匹俊马立在统领府前,马鼻耸溢,夹杂马鸣的气息喷在李长司的胸口。
檀召忱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
李长司拍了拍马背,问刚出来的台闻磔,“他以前没骑过马?”
台闻磔把一身玄棕穿得照样清朗,闻言应道,“他担心路途遥远,引人注目。”
李长司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指着从头到脚全白的檀召忱还有几个木匣子,“他那又是护腕又是扳指还有腰上那什么玩意儿十字降魔杵九宫八卦牌,哪里人不看他哪里就有问题好吗。”
檀召忱负手站在那里,墨发用一根素簪松松挽好,身形清瘦,面容如画,整个人似寒玉雕成,敛息垂首时无端生出几分沉静。
但一开口,嗓音低沉沙哑,“我好困啊。”
其余两人:“......路上睡。”
两匹马转了下尾巴。
檀召忱拽拽云肩,“昨晚我收拾到很晚,咱们在乌颜阁受重伤肯定是准备不充分,我檀木珠还没发挥用处就没了。这次我多带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他抬手,碧玉扳指冲向李长司。
寒光极速闪烁,玄针擦过李长司的脸庞扎进府壁上,“瞧见没,又浪费了一根。”
台闻磔面上未变,但瞳孔微转,不露声色地睨了眼李长司,又很快错开视线。
李长司慢慢收起笑。
檀召忱没及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随意捏捏手指,把木匣收罗到马鞍两侧,里面是昨天精挑细选的衣服,挺轻。
李长司耸肩,“虽然很不想打击后辈,但在乌颜阁是敌我力量悬殊。”
“受宠若惊。”
檀召忱泰然自若,他扶住李长司肩头,撑力上马,浅白的衣袖在半空划出弧度。
刚划完,马后退两步,檀召忱下意识拽住缰绳。
“......没事,别紧张。”
李长司真没想到自己还得哄小孩儿。
前车之鉴,台闻磔安抚地摸摸马背,翻身上马,干净利落。
“李大人,多谢。”
他微微颔首,鸣生被结实地绑在背上,两者皆修长笔直。
“得了,趁薛家还没改变主意,上路吧。”
临行前,檀召忱扬眉看他,“你在管小量身边发现那么多空人皮,他又丢了胎光和雀阴,好巧不巧华宗南那封拜帖里就有关婴孩,某些不适的场景也极为相似。这么明显的线索你都不去啊。”
李长司很是宽容,“知道吗,衙门就两匹说得过去的千里马,平时伺候的比你还细心,而我大度地给了你们。”
“……”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过得滋润啊。”
他瞟了眼檀召忱,见他笑容微僵,于心不忍道:“说错话下次注意就行了,用不着偷偷哭鼻子。我在甄梅咏府上搜到了带血的木棍,只要找到漼书朗的尸身,再经仵作验伤,咱们的说辞信度会更高一点。”
“还留着,挺变态的。”
檀召忱不自然地扯扯绳。
“行,你们磨蹭挺久了,快走吧。”
千里马确实被精心照顾,筋肉虬结,体态光泽。
不过二十出头的两个孩子,对前方的路满是期许与认真,平添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责任。
他们驾马远去,衣袂翻飞。
东方一片浅白。
李长司摇摇头,转身离开。
至于沾血的木棍,到底是甄枚咏头一次杀人尝到甜头,变态似的怀念,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便不曾得知了。
……
青宗派。
正午炎炎,阚青梅跪坐在密室祭台前,双手合十,披着粗麻丧服,白帽遮住了她苍灰的头发。
她身形消瘦的厉害,一阵风就能将她拦腰折断。
但这个妇人在不住念叨什么,小声而密切。
她周围点了八叠明蜡,其中五盏燃青火。
嘴唇不再蠕动,阚青梅睁着圆眼,眼白尽是红丝。
她拿起面前的圆枕,将其一角小心的放到火上,火舌迅速咬上布料,即使在白天,火光也跳动得厉害,照亮妇人的半张脸。
阚青梅抖着双手,火窜到她手上,立刻烧破皮肉,变得焦灰。
妇人像是屏蔽了疼痛,她反而咧起笑,如同对待孩子那般将枕头温柔地放在地上,兴奋地看着绸缎曲卷蜷缩,呛人的烟层层升起,最终化成一团焦糊味。
她舔舔干裂的上唇,用皮肉外翻的手理着那些灰。
夫人有些着急,便很快摆成横面三道,内外实,中间虚。
她正欲起身。
诡谲静谧被冲散,“夫人!夫人!门主请的道士来啦!他们已近青口,您马上就没事了!”
一个较为朴素的丫头跑过来,似是见到什么好消息,她合不拢嘴,急忙告诉她的夫人。
可推开门,丫头瞬时顿住了,开门的风吹起一小片余灰。
“夫人......”
阚青梅僵硬扭过头,脖子上的皮肉遮不住骨头,慢慢地......慢慢地......丫头声音渐渐消了下去。
华夫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猛然回头,凸起的眼睛死死盯住三叠不亮青火的蜡烛,嘴角弧度不住上升。
有人来了,她的孩子也要来了。
不远处,一本旧书摊开在地,朝上的那一页,亦然有一行字。
“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是为离卦其一。
……
青口镇地不大,但紧挨临安,一开始的清冷安静逐渐喧哗热闹。
青宗派规模比不过那些挥金如土的大家门派,但多多少少都闯过江湖,华门主虽主张和气,但青宗派上下从没叫别人欺负过。
人多,是不让马进街市的,檀召忱和台闻磔在进来前,便把马交给专门驿栈看管。
此时二人正坐在茶摊子前歇脚。
“终于可以休息了。”
檀召忱两手托腮,“你有没有觉得这条路格外颠簸?我没有一刻是睡着的。”
“有。”台闻磔附和。
“那你有没有觉得从咱们踏进青口镇的那刻就慎得慌?”
“有。”台闻磔继续点头。
“......真没劲。”
檀召忱将茶水一口喝干,然后直起身,修长的手指一捻,明火升腾,印着“乌鬼”二字的纸符蹭蹭蹭燃烧,烧完了也没什么动静。
只有茶碗边多了一小堆灰。
“多谢款待。”台闻磔抬头扫了一眼。
“......这儿风水不好。”
檀召忱伏下身子,戳戳那堆还冒热气的灰,“拜托,别这样。”
真是没眼看,台闻磔侧开视线,第一次见符兽和主人之间靠嘴皮子联系。
檀召忱是真心恳求,终于,那团灰动动,像风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一头圆滚滚的红色小猪四脚朝天地冒了出来。它嘴巴歪在一边,身上不是皮肉,像是逢年过节用纸剪出来那种,见到檀召忱,它鼻子呼出一口气,在半空来了个前翻,稳稳落地。
“嗨,帮我个忙。”
檀召忱双肘平靠在桌面上,语气轻松,“临安向南四百里,有一座山庙,名曰无咎。我听说在庙里题字,在牌上写下人名,便可保那人平安,实现心愿。”
他拽了拽乌鬼的耳朵,“你去看看,有没有阚青梅的名字。”
乌鬼仰头看檀召忱,豆粒大的眼睛眨眨,像在努力消化主人的话。
台闻磔捏捏碗口,“我让栖鹘和它一起?”
檀召忱看了眼台闻磔,礼貌拒绝,“不劳大驾。”
下一秒,那头小猪张张嘴,“檀召忱,你是在命令我吗?”
“......”
台闻磔起身,把银子给摊主,随口打听,“大哥,我们是受华门主之托来给华夫人看病的,路途陌生,请问您可知这青宗派怎么走?“
那老板一听,神色立刻变了,他冲台闻磔摆摆手,“什么看病啊,那阚青梅是坏事做尽,成天摆弄巫术,半夜神神叨叨的,这不,中了邪,得失心疯了!”
“哎呦你乱说什么呀!”
一直在忙活的妇女听见丈夫扯着嗓门喊,连忙过去低声训斥,“你在这儿胡说什么?!”
说罢,她擦擦手,向台闻磔陪笑,“不好意思啊小兄弟,前些日子我们家孩子丢了,好不容易找回来,他还在气头上呢。”
那男人不高兴地瞧她,“要不是她阚青梅,咱儿子会丢?要我说,咱门主摊上这么一个哈婆娘,咋个这么背时哦!”
男人急了,便讲了句粗话。
“哎呀,说什么呢你,忙去吧。”
妇女口音清晰,她将男人推走,又把钱推给台闻磔,“这茶水不值几个钱,你们初来乍到,请你们喝了。”
台闻磔刚要开口,又听见女人小声说:“华夫人死了娃儿,心里难受得很。定是几个道士骗她,说献了我们的孩子能复活她儿,这才抢了不少婴孩。”
女人叹气,回头看着擦桌子的男人,“他就一粗汉,找孩子那几日着急,说话把不住门,你莫怪哦。”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结合华门主拜帖,台闻磔也明白了大概。
他眉头一动,“大姐,是华夫人自己抱走你们孩子的吗?”
女人眸中染上凄凉,“那夜我们都睡熟了,说来也怪,平日里孩子动两声他爹就起来看,但是那晚没听见什么动静。直到后半晌被风灌醒,门敞着,孩子没了。这可把家里急坏了哦,生怕山里下来野狼把孩子叼走。”
“但我们这边哪儿有什么狼。他就去找,一路上敲了不少家门,又发现了几家丢孩子的。大家伙就组队找,快天明了才在打夜的老汉那听到消息。”
“他说,瞧见一个婆婆背着箩筐,隐约听见孩子哭。半夜山上寒气最重,他也不知道那婆婆做啥子把孩子背上山,但毕竟是别人的事儿,也就没管。”
女人叹了口气,“唉,他爹就拼命找孩子,直到华门主把娃儿送回家。门主和夫人都是苦命人呐,门主不住道歉,和我们如实说了。好在孩子没伤着,这事儿也便过去了。”
台闻磔静默片刻,最后把钱塞进女人手里,道谢离开。
却被妇女拽住,她似是犹豫,但还是说了,“别人不晓得,但我懂。华夫人是好人,对我们也好,她丢了两次孩子,我们都是当娘的人,那种滋味换谁都不好受。如果可以,请你们帮帮她,一定要把她治好,日子还得朝前看呢!”
这儿的茶水清冽可口,老板也热心,几句话的功夫,又得添水端碗。
妇人没停多久,最后给台闻磔指了路,便帮丈夫招待客人了。
“你去坐着,我来!”
男人在忙中冲女人喊,那妇人只是好脾气笑笑,又埋头干了。
台闻磔看了一会儿,转身对上檀召忱视线。
檀召忱站起身,“走吧,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他们汇入来往人群。
“抽空去山里看看,那个婆婆有问题。”
辩了口型的檀召忱倒也没让他解释。
“乌鬼去了?”
“嗯哼,我答应回去带它见我喜欢的人,它就干活了。”
“......一头猪还懂这个。”
“喂,”檀召忱快走几步,回身边退边说,“你当着它面唤人家名讳,背后里又叫它猪。小磔——”
他拉长嗓音,“你怎么还说它坏话啊。”
台闻磔没理他。
他自知无趣,转过来撇撇嘴。
“你是怀疑华门主?”
“没有针对,随便给乌鬼找点事干。”
檀召忱拨弄了一下从木匣子里精选出来的摄魂铃,“说真的,华宗南那么爱阚青梅,却将她做的事向众人如实坦白。方才你也见到了老板对阚青梅的态度,明显谩骂不喜,如若让本来就精神受损的阚青梅听见了,又是一打击。”
“别告诉我你觉得华门主应该为爱瞒下来。”
“别生气嘛,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着阚青梅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现在青口镇上的人对她避之不及,不管何时只能待在青宗派,睹物思人,徒增悲伤。”
檀召忱抱歉笑笑,“实言实讲,为人公正。至少没和他们说孩子是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这不恰恰体现华宗南是一派明主嘛。”
二人朝老板娘指的方向过去。
他们一深一浅,两人都宽肩窄背。
玄棕的常服衣襟微窄,上好银线穿透锦料,绣上的繁复云纹没有显得花哨杂乱,反而给台闻磔铺上一层低调矜贵的气息。
他身姿挺拔如松,腰束吊挂细长玉链,两块瓷白的玉上下悬挂,给台闻磔平白添了几分雅色,倒衬的他没有那么疏离。
路途遥远,免不了走一些泥泞山路,临安多雨,晨雾总归是沾着潮。
赶快路时最好不要穿白衣。
这话檀召忱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他长袖宽衣,浮光锦织成轻薄外衣,在日光下金光晃摇,下身渐变的孔雀蓝晕染开,配上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下颚俊美柔和,很容易讨姑娘们欢心。
把那堆花里胡哨的东西摘了后,米白的长景规规矩矩收在腰侧,温柔又可靠。
如果除去他昨晚借月光在溪边拼命搓衣服的话。
但是......粗糙滚车的隆隆声响起,台闻磔侧头,轻看了一眼。
“碰到一闪而过明明陌生但夹杂着一丝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了?”
“......直接说小心点就行了。”
檀召忱挑挑眼角,看着远处孑然独立的青宗派,日光祥和,瓦片鳞鳞。
倒真显现安宁平静之象。
他紧了紧云肩,“多注意奥,这种人通常会在你对局势完全掌握时突然冒出来,一脸调戏的看着你,以此来突出自己身为幕后之人的优越感。”
“为什么是调戏,不是戏谑?”台闻磔冷冷开口。
檀召忱笑嘻嘻地揽过他的肩,“你什么时候也注重既多情又薄情贵公子们的说辞了?”
“不止你们那号人。”
台闻磔唇色很淡,看人时疏远又不失应有的礼貌,“贺家小公子坐那儿呢。”
他眸光一暗,扫过右侧的饭食摊子。
在水穷处和他们闹了点脾气的贺辙沉沉地坐在那里,注意到台闻磔的目光,他毫不犹豫地看过去。
相比于初次见面时阴测测的黑衣,这一次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显得更加低调隐匿。
“穿的真接地气儿。”
檀召忱挎着好友的脖子,半边重量压在台闻磔身上,像是见了隔壁家的小朋友。
在经过一身鸦青麻衣贺辙的时候,迎着小朋友目光不友好的追随,他眉梢微挑,眸光温柔,冲贺辙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
台闻磔目不斜视,“真希望他是路过。”
檀召忱拍拍他肩臂,“要是借道穿这么寒碜,说明他和他的下家没谈妥。”
“你现在不用突然冒出来,你已经满脸调戏了。”
说罢,台闻磔甩开两人的距离,向青宗派快步走去。
檀召忱望过他欣长背影,又一次将视线投到青宗派。
突然不合时由的想起一句诗。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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