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挺大的。”
青宗派的药堂,檀召忱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简单搭了个药锅,上好的瓦罐汩汩往外冒热气。
“这是我们门主要求改添的地,原来药堂很小,药材也不多,还都是些普通的草药呢。”
一位姑娘仰头在密密麻麻的百子柜上掠过,最终停留在一格药斗上,但有些高,她够不到,于是冲还算清闲的台闻磔笑,“公子,可以帮我拿一下吗?那个小茴香。”
台闻磔不语,只是勾了点灵力,那格子打开,飞出的一包药送到女弟子手上。
“多谢。”
她走到浸药坛边,捡了几颗桂圆红枣,开始过水。
青口镇鲜少有外人来,又见这两人面相清和,她想了想,开口道:“大概**年前,夫人动了胎气,门主上山找了很多草药,但还是少,就花大价钱从临安还有其他地方进购名贵药材,近些年也是一直在填补。镇上人生病了,都可以来这里抓药。”
檀召忱用毛巾小心掀起锅盖,加了一点肉桂,闻言,回头看了一眼,问:“瞧姑娘这身打扮,也是派中管药的弟子?”
但她身上并没有常年浸在药堂里的微苦香气,也不至于够不到格子。
“嗯......是也不是。”她弯起眼睛,开了个玩笑,“我不是这里的弟子,我和姐姐家在临安,她最近受了风寒,行动不便,我来替她抓药的。”
“临安的药都贵,我们无父无母,家里不算有钱,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门主知道我们苦处,就让我在这里安顿好,给了我衣裳钱两,还想把姐姐接过来,一同住下。我灵力低微,平时做事也不方便,同门师兄弟大都很照顾我。”
“知瑶姐姐人很好的!”
一个给窑灶添柴的小弟子从那边喊过来,“她见得多,经常给我们讲外边的事呢!”
唤作知瑶的姑娘轻轻笑了,她颔首道:“小女姓青,我们无姓,就随了喜欢的字。方才见公子左右无事,才麻烦公子的。”
说罢,她朝台闻磔行了一礼。
台闻磔有些惊讶,他本想把她扶起来,又觉得触碰不妥,也冲她欠了欠身,“姑娘言重了。”
一时间,没人起来。
檀召忱卷好袖子,舀出一碗汤药,放在台上凉着,“小磔,你过来下,我都好久没熬了,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要是没人叫,这俩人能行礼行到天黑,不拘小节的檀召忱好心把台闻磔叫过来。
“喝个药还合什么胃口。”他向青知瑶点点头,“煮好了没,你方才不是才加进去一味药引吗?”
檀召忱头发扎成了高马尾,招摇的银链图了方便也缠在腕上,他脸上蹭了一点灰,温和道:“内力催的,加了肉桂。”
台闻磔一饮而尽,“做什么的?”然后给出反馈,“有果香,酸甜微辛,不算苦。”
“嗯。”檀召忱抿抿唇,“补火助阳,引火归元的。”
“什么?”
“补肾的。”
“......”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见唬到了台闻磔,他大笑起来,拍腿道:“你多喝点,专门为你加的。”
台闻磔没再说什么,他趁檀召忱低头擦眼泪时,拿起舀出来的另一碗,一下扣住檀召忱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灌到他嘴里。
“咳,你......咳咳咳。”檀召忱没设防,喝进去大半。
“好阴啊你。”
“你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多补点。”
台闻磔站在一边,避开溅出来液体,本来就是随口一说的调侃,也没多想。
却见面前二十有一的青年脸噌一下红了,脖颈都染上绯色,檀召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躲闪,“咳,说什么呢你,好好说话。”
“......”
正是最情窦初开又未经人事的年纪,对有些话总带点心照不宣的敏感。
台闻磔一双凤眼染上薄怒,更多是被气的,他拂袖出去,“恬不知耻!”
留下檀召忱一个人和青知瑶一板一眼地搭话。
外面天气喧和,屋内热气盈盈,浓烈药香沸腾缭绕,给人遮了一层暖气。
玄青衣衫紧贴着臂膀,台闻磔抱手,鸣生和剑匣背在背上,三者形成一条笔直锋利的线条。
他今早在殿厅问了华宗南祠堂的位置,阚青梅气虚危浅,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已是强弩之末,虽说邪祟吸食人体精气,但如果过于强大,也会反过来支撑宿主,给人回光返照的感觉。
这也是阚青梅吊着一口气的原因。
所谓抢夺养分,就是在五脏六腑里扎根发芽,从内部瓦解人体,直到掏空成为躯壳,再重新生长出一个新的“人”。
不过只是披着壳子的邪祟罢了。
再严重些,一开始没有被发觉——邪祟塑造的人会与原主在很多细节是不一样的,或许连行走、奔跑、喝水饮食这种最平常但也最接近阳气的行为都不会,但碍不住有人粗浅,没往心里去,毕竟谁还没有个生病卧床见不得人的时候了。
邪祟会慢慢学习,回忆,啃食,模仿,最后完完全全取代宿主,不,这个时候就没有宿主了,一切和往常又一样了。
谁也不会发现平日交好的邻家、朝夕相处的朋友、或是鬓边私语的妻子,早已消失殆尽。
已是晌午,许多小弟子成团结对去膳堂吃饭,大约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天性淘闹,再加上知瑶姑娘所说,华宗南心底善良,对孩子更是看护有加。
几群小孩便有恃无恐,大着嗓门吆喝同伴,多少有些吵闹。
台闻磔站在墙边,金色光束斜照在他脸上,竟给那张冷峻的面孔铺上一层堪称错觉的温柔。
如若一阚青梅十二经脉为引,用丝线来代替人体内的经络,混淆邪祟,直接从外面将其连根拔出,就算出现意外,也不会伤及阚青梅身体分毫......不过还得去趟祠堂了。
统领府永远不会出现这种欢声笑语,除了檀召忱聒噪,日子就很清冷。
阚青梅失去孩子不算久,邪祟虽来势汹汹,倒也不会扎得太深,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夫妻二人和青宗派出任何变故,蒙上永久的阴霾。
肩膀被人一拍,他没回头,依旧目视前方。
檀召忱带着一股轻微草药味出来,刘海往两边倾斜,可能煮药忙了太久,浑身散发有些凌乱的俊气。
“想什么呢。”
“今晚用什么阵法画什么符咒。”
“......”檀召忱伸伸懒腰,“还没想好?”
“你厉害你来。”
“倒是想替你分忧。不过你也看到华宗南盯我的眼神了,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我怕他一剑把我捅死。”
台闻磔终于看了他一眼,声音听不出起伏,“那离远点,邪祟属阴,你的血也不干净,附身你就麻烦了。”
“......说话好扎心哦。”
人渐渐少了,他们也向膳堂走去,华宗南应该在陪阚青梅,一些叮嘱只能下午再说。
“少侠!两位少侠请留步!”
两人同时转身,那个名叫禹周的小心腹停在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门主让我招待二位,夫人又发病了,门主很忙,没时间来找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我来安排。”
他缓了一会儿,直起身,皱眉道:“你们跟我过来,晌午吃的饭菜我叫人送到殿厅,膳堂都是些小弟子,不懂规矩,你们不用去挤。”
檀召忱看了他一会儿,就在禹周心里犯嘀咕他们是不是听不懂话时,檀召忱笑了一下,道:“多谢小公子,不过不用麻烦了,我和你这位哥哥准备下山趟,去镇子山打听点事,午饭在那里解决就成。”
还不等禹周答应,台闻磔淡淡开口:“附在华夫人身上的邪祟不算弱,贵派十五六的孩子比较多,夜晚阳气渐弱,你嘱咐好他们,晚上不要出门,最好布一点禁制或结界,以免给了邪祟可乘之机。”
他平日不喜言语,在书院更不用和被人多费口舌,看人时眼底深沉,不会有多余的情绪,每当和人对话也只是点到为止。上到薛太侯那样的高官贵族,下到禹周这样没什么心眼的小弟子,都一副爱听就听不听拉倒的模样。
所以就像压了脾气一样。
禹周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这也只能点点头,又多说了一句:“那你们早些回来。”
说罢,有些气吁吁地走了。
檀召忱把链子重新系回头上,他贝齿咬着银链,两手扎头发,含糊道:“这个小孩还挺有意思的,华宗南也看重他。”
“别管太多。华门主同传闻相差无几,收青口镇的孩子为徒,算不上什么武林高手,但好歹有身保命功夫。弟子过了二十便遣劝回家,想安身立命还是闯荡江湖,都各凭本事,绝不以师傅之名袒护、讨媚半分。你方才也听青姑娘说了,华门主所作所为算得上好人,所以......”
后面的话便有些矫情,他轻啧了一声,不再多说,反正旁边的人也能听明白。
檀召忱搭上台闻磔的肩,漆黑的眼珠被日光照得略浅,“这华宗南嘛,廉明公正,不偏不倚,弟子敬重,百姓安康,所以一定要救回阚青梅,对吗?”
前者侧脸俊俏,千仞崖壁陡峭如削,无人可攀,亦有层层云浪蔽日如旧,不时透漏几束光芒。
“走了。”
“真去镇子啊?”
“嗯,先去给贺辙送药。”台闻磔瞥了眼檀召忱拿着的东西,没什么表情地说。
檀召忱掂掂手里的瓶子,里面装着驱寒散,“你对他真的好有包容心,贺家一夜潦倒,他做法极端,我以为你不怎么喜欢他呢。”
“他还是个孩子。”
“好好好。”人家也不小了。
说到这个,台闻磔短暂蹙了一下眉,又很快松开,“你还会诊脉?”
檀召忱几乎气笑了,“这有什么好诊的?我瞎按的,那小孩脸色那么青,一看就接触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他没当众倒了地上我都发自内心钦佩他。”
“鬼打墙在普通地方也容易遇见,这里寒气偏重,碰上不算奇怪。但华门主每日派那么多弟子巡山,还出了这种事,保不齐是邪祟吸引四周的污秽,聚集成一个结界。今晚除去华夫人身上的东西,贺辙也能解决后山残留的邪气,可保重阳佳节万无一失。”
后山离青宗派稍远,也是去镇子的必经之路。可能是被奇异果子夺了养分,这里古树很少,参天也不过一两棵,不过生长麝香果的树倒是很多,棕褐色的根系连绵盘结,甚至破土而出,匍匐在地,隔着靴子都能感受到隆起的杂根。
日光从半空打过来,正好落到一块石头上,谈不上宜人,说两句静谧还是可以的。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从他们身侧走过,走得太急,不小心撞了下檀召忱,小丫头脸还没抬呢,急匆匆道歉就走了,另一个贴着她耳朵说了些闺阁话,那女孩脸红了半分,笑着打她。
隐约听见“未曾娶妻”几个字。
“......白天人多,比晚上阴阴森森强点。”檀召忱没回头,拽拽被撞皱的领口。
“有什么区别吗。”
“大了去了,一个人在树底下锄地,白天看是挖树晚上就成了埋尸,你敏感点好不好?”
“有这个必要吗。”
“......倒也不用这样有问必答。”
台闻磔用行动证明了这句话的必要性,两人走到石头前他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话说那邪祟挺邪的,华宗南千防万防后山还是有问题,看小崽子那副恨不得让我饮恨黄泉的样,昨晚也不是一点苦头没吃,咱们除完接着回去啊?你不帮帮那小孩?”
“不用,朝堂一定派人和他一起,如果此行顺利,未尝不是一个正名言顺的好机会。为宴会尽绵薄之力,面子上也说得过去,说不定天子直接在重阳节上提拔他了。”
“有理,算是给小朋友去去晦气。不过失败了怎么办。”檀召忱把药瓶递给他。
台闻磔接过来,放到石头上,抬头说:“朝堂重新调查贺将军遇害一案,贺辙拉着你给他父亲陪葬。”
“......江湖真是危机重重。”
台闻磔没理他。
“好吧,那尽早回去,我要收拾屋子,添置衣服,再多备一双碗筷。”
“你衣服够多了,嫌少从我柜子里把你的拿回去。”
至于为什么添双筷子,这家伙脑子里那点禽兽想法连问都不用问。
“咳,大了点。”
“......”
“不是,我是说是不合身。”檀召忱忽然多解释了一句。
“......”还指望人家能住下。
光想想就欢喜,欢喜就期待,期待就容易燥热,檀召忱连忙转了话题。
“你那啥,阵法,想好了没。”十分钟前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就被间接回答了。
“观我,陈昭,堂前佛火。先用着,其他情况再说。”台闻磔像现想的一样,沉吟片刻,给出答案。
“......?这什么心法,哪本书的?我怎么没听过。”檀召忱对自己产生怀疑。
“我现创的,以前没用过。对华夫人身上的邪祟不能用杀招或戾气过重的术法,必须温和扎实、百无疏漏,和我修的心法不一,把原本的咒术自己改改,不难。”
“自创的?檀召忱不可置信地回头,难得惊叹,“我一时竟分不清你是神仙还是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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