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个善于找死的混蛋还在用那张恶心至极、纯良无害的脸看他,贺辙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昨晚的事。
很不幸,正如檀召忱所说,他们驻扎的地方确实爆出一声惨烈尖叫,在空阔森寒的山林传得格外远。贺辙瞬间起身,周围枯黄稀疏的草忽然长得密集,粗旷慌乱的脚步声踩着碎石和杂根,跌跌撞撞地往他们这边过来。
贺辙转头,看向某一个方位。
奉命过来的侍卫长用余光打量这位过于年轻的“臣子”,十六岁的脸缺少同龄孩子的童趣稚真,看着很是阴沉。
那脚步声越来越临近......仿佛下一秒就能从那棵树后面探出头来,贺辙却突然皱眉,转头看向他们身后,然后一言不发地点地过去。
他身体异常敏捷,几步便不见了人影。
侍卫长不明所以,但还是摆出一副威严样子,准备好好训斥一惊一乍的手下。
可他们等了半天,却只听见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和不断颤抖的草丛。
贺辙向声源飞奔过去,影子完全融入黑夜。
四周老树相互掺杂着枝干,细密的叶子将这个地方彻底包裹,密不透风,只在头顶上沙沙作响。
月光怎么也透不进来,但是,贺辙神情越来越不耐烦,他看见那里有一圈野火,不断上蹿下伏的火苗照亮了一片空地。
“呜呜......”
模糊的呜咽由远及近,夹在风里,不时到跟前抽噎一下。
贺辙慢慢抬步,紧锁着眉,他掠开挡在眼前的树枝,彻底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一个裹着头巾的妇女背对来人,她合并双膝,脊背佝偻得厉害,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圆润的弧。
似是听到了贺辙刻意压低的呼吸声,那个女人停下动作,扭过头。
暴露在贺小公子眼前的便是一张蜡白、如同旧羊皮纸般油腻的脸,深壑的纹在那张皮肤上刻出裂谷,嘴唇抿成一条黑线,松垮地向下耷拉着......滴滴答答,一滩黑水就顺着她嘴角两边滴在土地上。
贺辙缩了一下瞳孔,他突然感觉有什么在迅速流出自己体内,心口传来空灵的失重感。
那个苍老的女人就那么看着他,贺辙抬头,像挣脱束缚,将视线投到她身后。一张人就那么躺在地上,周围围了一圈蜡烛......蜡油滴在地上,凝固、干枯。
贺小公子在将军家不得宠,没念过什么书,不过一张人和一个人还是拎得清的。
贺辙走过去,那个老妇人转头,她的头就像在枯树栖息的夜猫子一般,混着眼白的瞳仁不怀好意地追随着他......贺辙从不怕什么,多年在黑暗里生长,枕着发烂的人骨、鼻翼间全是腐烂多日的恶臭,沾粘黑狗血的刺鞭落在他背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种阴沉不定的环境。
他极为镇定地往前走,而后弯下上身,手捏起那片人的肩膀,用力一抬。
便撕了下来。
一片薄薄的皮肤与地面分开,面部有三个洞,随着贺辙的动作扭曲地变形滑动。
贺辙转了一下眼珠,他看向那片人皮的四肢,好像......有一条黑线紧紧扎在上面,一路崎岖蜿蜒没到不合身的衣袖里。
风一吹,那湿答答的人皮从贺辙手里溜走,掉在地上,又折叠起来。
“妈的,这什么鬼玩意儿!”
“闭嘴!张嘴骂娘像什么话!”
“老大、老大,我看这块、这块地挺邪门的!不对!是这座山!是山邪门!”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一路粗暴咒骂停在了贺辙身后。
四周一下子熄了火,一切猜忌、畏惧,都卡在嗓子里。
“她、她是谁......”
直到这时,贺辙才发现那个老人一直没走,还在用那种阴湿的眼神看他。
到这个地步还能保持冷静,贺家小公子的能力与目共赌。
贺辙无视那个老人,站起时,向拎着一盏破旧纸灯的侍卫长看过去,声音不辩喜怒,“怎么了。”
那个高大的男人其实并不算厉害,平时就绕着城墙走几圈,出了事也有更厉害更强的人顶着,回乡探亲大言不惭说自己为朝堂办事儿,指不定是什么官呢!
但他见这么小的孩子都能保持理智,心里冷静了片刻,结巴道:“好像、好像是,是鬼打墙!”
话音刚落,身后的一个手下失声喊道:“老大!老大!那个女人动了!”
一群人后腿散开,只留贺辙一个人在中心站着。
很恶心。也很烦。
贺辙脸色染上青晕,他的脸逐渐隐在黑暗里,是很慢很慢地隐藏。
而后,一阵呼气声划破凝滞的空气,蜡烛全灭了。
明白了,那张滑手、轻薄的人皮是逢在地上的。
所以是什么想披上那张人皮呢。
与此同时,还在打哆嗦的众人听见那个比他们小十几年的孩子缓声说:“是,鬼吹灯。”
……
接下来的是完全懒得想,贺辙警告结束,正欲松开——多碰这人一秒就反胃。
却被一下握住手腕,檀召忱正覆在拽住自己领子的那只手上,不由分说地按住,三指在他腕上经脉处点了几下,摇摇头,语气笑而怜惜:“哎呀闻磔的小祖宗啊,好不小心,怎么还着凉了呢。”
这话实在嘲哳,贺辙本来就不怎么专注,昨晚种种,他此时有些昏沉——所以默默静了两秒,直到脑袋把这句话缓慢、清晰地过了一遍。
一双眼睛瞬间清明,紧接整个人都浸满愤怒,贺辙浑身不知为何抖了起来,他用力打掉檀召忱的手,一股恶寒从心底涌翻到脸面。
身后传来台闻磔冷冷的声调,但还是一日既往的平静:“怎么不是你祖宗。”
檀召忱垂眸,细细打量那小孩由游离茫然到怒火中烧的清俊面孔,笑了下,并不在意地揉揉手腕,对他说:“这么开不起玩笑。”
然后转向台闻磔,认真道:“有一些沾情带意的话我不太方便对外人说嘛。”
“......”你很骄傲吗。
台闻磔没有接话的兴趣,转头对华宗南说:“华门主,阚夫人身体不适,您先陪她回去好生休息,今晚我和檀召忱把药熬好,给夫人送过去。”
此话说得中规中矩,叫什么听了去也无妨。
邪祟是魔族一支,来源众广。
最开始并没有完全归于一族,它们滋生在阴气污秽集聚之地,亡魂与怨念常年在此辗转徘徊,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不甘冤死的凡子、心气浮躁导致道行修行受损的精怪,甚至是戾气欲求过重的妖,挑挑拣拣,居然只剩修炼灵气的人最难被操控入侵。
他们就成了驱邪避鬼的最佳人选。
不过多多少少会有心魔,但不至于沦落到无法控制混乱暴涨的内力而爆体死亡,归为没有残识混沌的地步。
所以各族都跟邪祟沾点关系,但这不是什么祥瑞,毕竟死了就是死了,再厉害也不会向以前一样,力量再强又有什么用?只能成为靠着附身、招病、制造灾祸,一些不体面的方式苟延残喘。
其他四族对此避之不及,但鬼、魔二族却视若珍宝。
厉鬼被困在十八层地狱,留在地上的鬼难成气候,想要靠一些邪祟充当眼线。魔不具完整人形,本源就是生死不明的邪气,想靠吸收那些东西来增强内力也在情理之中。
三百年前,妖族实力一夜颠倒,这是重新洗牌、一跃而上的最好时机。
它们自此明争内斗,血刃相见,双方打了个你死我活,最后在其他四族的好意作态下才划归为魔族。
……厉鬼本就居于第三,不能再强了。
檀召忱指尖捏捏发带上的链子,暗自揣摩,据说他们派出了四人,才在这笔无聊可怖的债上落笔定音。
那......三百年前,九色鹿消失,是谁代替他的身份和地位去支持魔族呢。
看似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好,两位公子,华某就先带内人回去了。各种草药我派药堂里都有,那就多多劳烦二位。”
华宗南抱拳,贺小公子突然出现也吸引了阚青梅的目光,相比之前失心的呢喃,她人也沉顿了一些,至少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歇斯底里地吼叫。
侍女过去,和华宗南一起扶住阚青梅,往里屋走去。
小弟子也都该干嘛干嘛了。
贺辙后退一步,准备离开,但被檀召忱拍了拍左肩。
“做什么。”小家伙语气冲极了。
“小小年纪火气别那么大。多学学我们小磔,这样才会讨人喜欢。”檀召忱淡淡道。
“?”
“不过也别放在心上,搬来我们府邸住上两天,自然就被他感化了。”
贺辙沉默两秒,仿佛听见了一些不可理喻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台闻磔走过去,解开檀召忱拴在腰束的囊袋,从里面拿出一根短刃。
银制的刀鞘刻着繁复花纹,一颗很亮的龙血石镶在上边,“给你这个,你的暗器坏了,用这个补偿。”
小崽子的暗刃好端端地放在箱子里。
贺辙掀掀眼皮,抬头看檀召忱,看样子是等答复。
檀召忱面不改色地接话:“真不好意思,昨晚台闻磔想吃核桃,用那个撬的,给你撅断了。”
明明用灵力就能震碎,但贺辙还是接过那把短刃,回头要走。
檀召忱拿人嘴软,在他身后懒洋洋道:“后山出了事,不介意我们去看看吧?”
贺辙脚步未停,没同意也没反对。
昨日倏忽流失的东西又回到了身体里,阚青梅身上的邪祟他又不是看不出来,这种恶心人的东西就好吸收别人的灵气,甚至有可能吸食三魂七魄。
贺辙拐出后院,倚着墙,从衣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
折开,没什么表情地看着。
上边有一行字,像是人匆匆写下来。
“上九,观其生君子无咎。”
他本来不可能来找檀召忱,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只是昨夜那个侍卫彻底失踪,直至天明也没有回来,朝堂用一群酒囊饭袋糖塞他,连自己命保不住就算了,现在还来指责他。
哪里来的脸面。
没全杀了就是给那假惺惺的皇帝面子。
一身紧身黑衣,适合武斗的靴子紧紧裹住他的小腿,贺辙困倦地眯起眼睛,方才看檀召忱的神色,并没有瞧出什么端倪,那么这纸不一定是他写的。
这种被人暗地盯梢的感觉非常不好,那该死的视线像阴沟里的花斑毒蛇,阴测测的,时不时绕到他身上,足以令人血液凝固,唇齿作呕。
不过没关系,揪出来,杀了便好。
贺辙盯着脚下的泥土,漫不经心地想。
檀召忱系紧袋子,“小孩性格还不错,没坏到骨子里,回头你体贴一下。”
台闻磔慢慢说:“别随便评判别人。”
檀召忱静了一会儿,笑道:“好吧,至少人家愿意让我们插手他的事。”
“是吗。”台闻磔向后山走去,“我怎么感觉他不乐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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