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霍承煜便又返回了宫里,留下袁琦等人在监察院继续审理曹玉兴,只待他招认。
离府前他特意嘱咐叶蓁蓁,这几日先不要外出走动。因眼下监察院全权审理曹玉兴一案,此案事涉皇亲国戚,定远侯和太后难保不会为了保全曹玉兴,从中作梗,伺机动手。她身为监察院提督夫人,这几日须格外谨慎些,勿要轻易出门。
叶蓁蓁这便应下,只今日她虽未出门,府上却来了位客人。
清晨,霍承煜将将离去不久,府上内侍便进来通传道:“夫人,门外有位女子求见,说是教坊司的歌伎。”
“她可有言自己叫什么?”叶蓁蓁温声询问道。既是教坊司歌伎,细细想来,她相识的便只有那唤作“青菱”的女子,此前前去余府,在余阁老夫人寿宴上,她便出手为这青菱解了围。
“回夫人的话,那女子说自己唤作 青菱 。”内侍回答道。
“快,让她进来!”叶蓁蓁这便起身,示意内侍放青菱进府,同时自卧房行至前厅候着。
那日她的雪中送炭之举,青菱一直颇为感激,而受宠若惊之下,她便没有收下叶蓁蓁赠予她的那身衣裙。
她此前从未想过,这监察院提督夫人,不仅生得貌美非常,心地还如此善良,这段时日便一直在思忖着如何回报于她。只她身为教坊司歌伎,已非良家身份,除却去贵人府上唱曲儿,轻易离不得教坊司。
而今日,还是她向管事妈妈软磨硬泡了许久,甚至接下了几出此前被逼迫着却不愿接下的“单子”,才换来了半日离开教坊司的机会。
因此行定有奴仆接送,她只得向管事说明实情,此番是去监察院提督府上唱曲儿,向提督夫人表示谢意。而管事虽有些担忧,但想起那日余阁老夫人寿宴上,提督夫人慷慨解围一事,料想青菱此行,对方定会出不少银子,思忖许久便还是应允了。
“青菱拜见夫人!”青菱入了前厅,便向叶蓁蓁躬身行礼道。时下已然入冬,天气日渐严寒,她今日一身藕荷色袄裙,外披月白色毡毛斗篷,许是适才候在府外寒风拂面,她白皙面容染上几许微红,一双含情妙目望过来时,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快起身吧!屋外天寒,去里头坐。”叶蓁蓁却是毫无提督夫人的架子,眼见青菱眼波流转间,面容上仍带几许稚嫩,料想她应是比自己年幼。
青菱不敢僭越,在她的盛情相邀下终究没有拒绝,这便与她一道穿过前厅,越过门廊,向着里头的一间厢房行去。
“此前余阁老夫人寿宴上,有幸得夫人出手相助,青菱一直感激于心,此番前来,是要再当面向夫人表示谢意。青菱身无长物,也无旁的法子回赠夫人,夫人若不嫌弃,青菱便再唱几曲,只给夫人听。”青菱娓娓道来,语声温柔,神色却十分认真。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叶蓁蓁莞尔一笑,又继续道,“怎会嫌弃呢?此前寿宴之上,我便觉你唱腔婉转悠扬,犹如天籁,听你唱曲儿,仿佛入了瑶池仙境一般。我还觉着未听尽兴呢,这不你便来了么?”
青菱闻言,清秀白皙的面容上终于由衷绽放出一丝笑意。平日里迎来送往,客人面前她自也时常展露笑颜,这笑容在经年累月的调教之下虽已分毫不差,却无疑不是发自内心。
而叶蓁蓁态度亲和,便迅速拉进了两人间的距离,使她素来在人前紧绷的神思终于放松下来。
“谢夫人夸赞,不知您可有喜欢的曲目?”青菱便询问道。平日里自都是客人点什么她便唱什么。
“什么都行,我不挑。”叶蓁蓁便笑言。她入宫多年,并无太多品鉴研习乐曲的机会,只因出身余杭,在遥远的记忆里,最熟悉的便是那吴侬软语哼唱的江南小调。只如今已在京城生活多年,早些年还一直身处深宫,她曾经那一口软糯的江南口音,几经消磨,就快找不回来了。
“那我便来首江南小调吧,夫人可别笑话。”青菱微微颔首一笑,恰似微风中的白色芙蓉,随风摇曳,风姿绰约。
“好呀!”叶蓁蓁闻言不禁惊喜,暗想她难道也是江南人士?
青菱便轻启朱唇,白玉般的贝齿微微发动,便唱起一首耳熟能详的江南小调。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语声软糯,曲音婉转,唱腔悠扬,其间却含着淡淡哀愁,便唤起了叶蓁蓁的思乡之情,以及对母亲的怀念……依稀记得儿时,每每难以入眠,母亲哄她入睡时,唱的便是这一曲《江南》,在母亲温柔婉转的歌声里,她渐渐进入梦乡。
不知怎的,鼻腔微微酸涩。待青菱一曲唱完,她终于止不住开口询问道:“这一曲江南,词虽平常,你却唱得婉转动听,还是一口纯正的吴侬软语。不知妹妹……可是出身江南?”
“回夫人的话,青菱的确出身江南,本是余杭人士,自幼父母亡故,兄弟离散,故而……”青菱便如实回答道。她也不知今日为何会突然唱起这曲子,或许是觉着这提督夫人瞧着很是亲切吧。
适才唱起这江南小调,她脑海里便也浮现出故乡模糊的景象,阔别故土多年,父母亲人,旧时街景,早已记不清了……
“那真巧,我亦是余杭人士,只入宫多年,已许久未曾回乡瞧瞧了。”叶蓁蓁吸了吸鼻子,便柔声道。
“原来夫人与青菱,竟是同乡!”青菱神色动容,只她从前的家具体在余杭何处,父母是做何营生的,早记不得了,欣喜间便又含着几许落寞。
叶蓁蓁自也猜出她身世飘零,如青菱这般女子,恰似无根浮萍,于这天地间漂泊。若非父母早早亡故,无依无靠,便也不会沦落章台,迎来送往,看他人脸色度日。
“日后别唤我夫人了,唤我蓁蓁吧!”叶蓁蓁便行至她身畔,轻拍她纤薄的肩背,“你如今多大了?”
“回夫人……”称呼一时改不过来,她不禁有些羞赧,“回蓁蓁的话,我今年十七了。”
“我长你五岁,你我本是同乡,此番际遇或许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日后你便可当我是你姐姐,不必这般拘谨。”叶蓁蓁柔声笑道。
青菱受宠若惊之下,不禁鼻腔酸涩,她十三岁便登台献唱,这些年身处风月之地,各式各样的人见过太多,这世间,多得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真心实意却实在稀罕。
“蓁蓁……姐姐……”她沉迷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这般唤了她。
叶蓁蓁不禁喜笑颜开,灵光一现,便吩咐内侍去书房取纸笔来,又研了墨,便开始落笔,填词。须臾间,便作下一首《虞美人》:
“乍暖还寒今秋半,寒暮潇风骤。倚帘忽忆少年游,日暖风和碧落故溪头。故人心变应未变,浅水深流去。春花秋月自风流,冬盼寻梅踏雪任消愁。”
秋日里便想作词一曲,只此前一直忙于给夫君霍承煜准备生辰贺礼,捣鼓艾灸之术,适才到眼下才得片刻闲暇。
“姐姐若身为男子,怕是要才名满京城。”青菱细细品味她适才所填之词,止不住夸赞道。她虽为歌伎,却是雅伎,也自幼习得琴棋书画,自然也懂作诗填词。
“勿要一味夸赞,你倒是说说,妙在何处。”叶蓁蓁便问道。
“一切景语皆情语,此词以景起头,词中抒发思念,词尾传达期许,甚妙。”青菱认真回应道。
而人便相视一笑,好似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日,叶蓁蓁不仅寻到了同乡,更觉觅到了知音。这世间,知音难寻,如今能同她读书品词的,除却霍承煜,便只有青菱了。
从前身处深宫那些年,与宋玉荷、林春景是相互扶持、患难与共的情谊,自也十分珍贵。只在内宫,她们是奴婢,终日所做只为服侍贵人,哪会有作诗填词的闲情逸致?且宋玉荷、林春景只会识文断字,并不通晓诗文,当然,内宫女子,能识文断字已然不易了。
与人相交,本也因情况不同不必一概而论,关系再近的友人,本也不是什么话题都说得。
但无论如何,今日得遇知音,叶蓁蓁和青菱都十分欣慰。二人相谈甚欢,只至晌午时分,青菱适才离去。叶蓁蓁担忧她此番回去一无所获,又会遭教坊司管事责打,便任她如何拒绝,还是塞给了她一锭银子。
且近来多事之秋,她还吩咐府上几名家丁装扮的番子跟在青菱身后,护卫周全。
而待青菱离去后,叶蓁蓁便见一名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一直在门外徘徊,但见她虽上了年纪,依旧姿容秀美,粗布麻衣难掩气质端庄,便正是薛氏。
“您便是……霍督主的夫人吧?”薛氏细细端详着眼前这面容秀丽的年轻女子,不知怎的,她觉着叶蓁蓁样貌神态肖似自己的一位故人,便多了几分熟悉之感。且此前听闻女儿方芷凝说起在提督府的见闻,她知晓霍承煜之妻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是。”叶蓁蓁便点头回应她,眼前这女子,若非当年狠心弃了霍承煜而去,自己原该唤她一声“婆母”。只想到霍承煜眼下心结未解,难以释怀,便无意与她说太多。
“霍提督……想来对我有诸多误会,当年……我本是旁人之妻,是他父亲强抢来的,我对他父亲无意,自无法同他一起生活……”女人缓声道,双眸晦暗,似回忆起了远逝的曾经。
她亦是余杭人士,适才听闻府内传来婉转飘渺的歌声,那是江南耳熟能详的小调。飘零半生之下,更是思乡情切。
“可承煜何其无辜?您当年既弃了他而去,这许多年来杳无音讯,如今便各生安好吧。”她沉声道,虽知她这些年定十分不易,却也觉眼下他们母子还是勿要再见面了。
“这其间原委,非三言两语能说清,待他回府了,心结解开些,我再慢慢说与你们听。”薛氏温声道,眸中含着无奈,这便转身离去。
那日经霍承煜恐吓,她虽仍心有余悸,但这段时日,自监察院番子来过后,她母女二人的确不再遭人欺侮了。念及起,她心绪纷杂,却也觉着当年之事,该让霍承煜知晓了。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永远是最美好的存在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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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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