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日便是新年。即将入春，仍是十分严寒的天气，屋内烧着地龙，却是温暖如春。
休息静养了一段时日，霍承煜身子恢复了些，能自如活动了。但李太医叮嘱过，他此前失血过多又心脉受损，眼下情形只是暂时好转、稳定下来，仍须时刻仔细着，万不可大意。
这话落在叶蓁蓁耳里，便似有了转机一般，她总坚信着，他会好起来，定不会活不过三十岁。
这夜，叶蓁蓁褪去他身上衣衫，正在给他做艾灸。艾柱的热意在伤处缓缓晕染开来，堵塞的经络再次疏通，伤口似也没那般痛了。此前伤口再次破开，如今愈合之下又逢数九隆冬，稍不注意便疼痛非常，叶蓁蓁便要赶在他回宫之前给他做做艾灸和按摩。
“舒服么？”她柔声询问道。
霍承煜轻“嗯”了一声，感受到身上暖意弥散开来，疼痛减轻许多，还有阵阵似有若无的酥麻感。
待艾柱熄灭后，叶蓁蓁又道：“给你按摩按摩？眼下各处穴位都暖过一遍，配上手法按摩，经络尽数疏通，便是受了凉也不会那般痛了。”
霍承煜闻言不禁羞赧，却也不想拒绝她的一番“好意”，只闭上眼眸，又轻“嗯”了一声。
叶蓁蓁便净了手，让他侧躺着，而后在他腰上轻轻按压。此前已向李太医借了些医书来看，如今大致也知晓了他这伤处周边的穴位。
随着腰腹部渐渐染上融融暖意，叶蓁蓁便又吩咐他平躺下来，双手按压的动作继续向下，顺着穴位，力度一下下由轻变重。
他低沉地轻哼一声，便觉阵阵刺激由弱变强，自下半身划过脊椎而后直冲头顶，“唔……唔……受不住……”，酥麻感混合着难言的舒适，又开始自头顶向下蔓延，直至四肢百骸。
体内血液奔流不息，循环往复，周身各处终于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破裂之处血流畅通无阻，胸口疼痛似也减轻了些，呼吸逐渐顺畅……分明只是按摩，不知怎的，他却觉着自己与她，两具身体，亦是紧密相连。
他英俊苍白的面容染上了绯红，终于有了些血色和活气儿。只下意识抬手遮住半边脸颊，双眸紧闭，不敢瞧她。
因净身之处都觉血脉通畅了，填补了断裂之下的空白，一股热意在其间缓缓流淌，向腰腹部蔓延，却是十分舒适，此前伤口的刺痛撕扯感，也消失不见了。却只轻“嗯”一声，不想叫她发觉自己隐藏的喜色。
“若是辅以……效果更佳，只你不让我碰，哎……”叶蓁蓁在他耳边低语，而后轻叹一声，“要不要试试？”她轻笑着询问。
“不……不……”他下意识拒绝，实则又有些隐隐的期待，“我不在府上时，你一天到晚都在瞎琢磨些什么？”他羞赧道，也不知这按摩手法都是她从哪儿学来的。
“向李太医寻了些医书来看，他的药方和法子总比你胡乱找的江湖郎中管用多了。”她却是十分认真。
“那也恢复不了，不如算了吧。”他低垂着头，说着口是心非的话。他所言的“恢复”，自是指的身体能恢复完整，虽然知道是痴人说梦。
“能舒服些总是好的呀，你什么都别多想，待春暖花开时再回宫里和监察院，在这之前，你只把身子养好便是。”她温声道，语气认真。
“好想去马场骑射，再练练枪，关在屋子里这许久，耐不住，又闷得慌。”他无奈轻叹一声，自伤口破开大出血后，他在府上养伤已两月有余，都快忘了自己是个习武之人。他甚至觉着，自己腰腹处的肌理都松弛下来了。
当然，这不过是他自卑敏感下的幻觉。叶蓁蓁伸手触上他胸膛，胸腹处的肌肉块块分明，便是病中，依旧透出独属于行伍之人的力道，“着什么急呀？眼下春寒料峭，待春风拂面、百花盛开之日，再练不迟，外面疾风呼啸，着凉了怎么办？”
霍承煜闻言十分无奈，他不想因病变成一个无用的废人，“是你说的，待到了下月，万不可再阻止我。”
叶蓁蓁不将话说得太满，“那也得看天气如何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床畔矮柜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叠银票，“夫妻一体，这些往后都与你共用。”她此前便告知他这些是她入宫多年攒下的积蓄，虽比起他那些微不足道，却到底是要让他知晓的。
霍承煜见此，差点笑出声来，“若是传出去，堂堂监察院提督，连夫人婚前存下的一点银子都要吞，旁人会如何看我？”
“你爱要不要！”叶蓁蓁嗔道，“你曾说过，这府上的银子我可随意支使，我也想让你知晓，我的亦是你的。”
“有我活着的一日，你便根本用不着这些，”他说着，嘴角勾起一抹自负，“便是我死了，你也用不上……”
“哎呀！说什么浑话？你怎的整日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叶蓁蓁捂住他嘴唇，不叫他再说下去。
霍承煜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那叠银票上的两大锭银子上，“怎的还有两锭银子没兑换成银票？”他知晓这事上，她素来格外谨慎，宫里的俸银既都出宫时兑成银票了，怎的又剩了两大锭银子？
“这原不是我的银子，是我六年前出宫时，一位青年给我的。”叶蓁蓁缓声道，便说起往事来。
那日，她难得离宫回府，却因叶怀安之事与叶中明、王氏争吵起来，她一气之下又踏上了回宫的路，神思恍惚之下与一名青年撞了个满怀，扭伤了脚，包裹也随之摔在地上。
正此时，包裹被路过的一名小贼掳了去，这青年面容英俊，还有些许功夫傍身，不仅帮她追回了包裹，还给了两大锭银子她，说是留着请个大夫治脚伤。她百般推脱，那人却执意要给，盛情难却只得接下了。这许多年过去，这两锭银子她一直舍不得花，也没兑换成银票，便是留作纪念了。
“你说的那青年，是我，”霍承煜听闻她说起那日的经历，便缓声道，“也不是执意要给你银子，只我那日，比你还魂不守舍些。”
“怎的了？”她好奇询问，“煜哥儿，原来那人竟是你么？”世道无常，人各有命，原来他二人早在那时便有了交集，只行色匆匆，过后很快便回到了各自的轨道里，那日之事不过一段插曲。
“攒了许久的银子，是为了给秦汀兰赎身的，只那日去教坊司，管事说她早就不在这里了，”他缓声道，如今说起那日经历，已然云淡风轻，“我那日出王府，换上了一身常服，是以你并未察觉我的身份。”
“这样啊……”叶蓁蓁闻言，若有所思，“那我还得感激她呢，若不是她，你我之间的缘分，也不会开始得这般早。”脑海里那青年眉目俊朗，的确让人见一眼便很难忘记，只他那时与后来变化实在太大，并非模样变了，而是气质判若两人。算算时日，那时他刚入王府两年有余，或许已成为了赵琰的贴身武侍。
“我只是想着你因我扭伤了脚，况且，我攒了那么多银子，已然派不上用场，赠一些给有需要之人，于我这样的人而言，算是行善积德。”他淡然道，那时他将将二十岁年纪，但已得了赵琰青眼，助他争权夺位，背地里已然沾了不少人命。
“你实则一直不曾变过，不是吗？”她柔声道。她知道，他便是经历再多，骨子里依然保有一分良善。说罢，将他拥在了怀里。
“蓁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务必好好活着，勿要信奉贞洁烈女以死殉节那一套，只有你活得好了，我才会心安。”他在她怀里贪婪吮吸着她的芬芳气息，半晌终于缓缓道。
“怎的又说这个？”她颇无奈，担忧他是否发觉了什么，“今日既已知晓你我有着这样的缘分，不想着怎么好好活着，怎么总想着不在了如何？”
“世事无常，我只是叮嘱一声，怕来不及。”他又道。
“再说这些，我真的不理你了！”她嗔怒道。
“好的，不说了。”他亦伸手，拥住了她。
今日便是除夕。内宫和监察院自有诸多事宜忙碌，赵琰叮嘱过霍承煜，年后返回宫里不迟，故眼下宫里和监察院，全有赖霍满这个副使。
这段时日，四皇子染了风寒，病得很是严重。故而新春将至，宫里一应事宜皆从简。四皇子，便是皇后上官静娴所诞下的嫡子，亦是她唯一的儿子，如今将将三岁，出生时便有先天不足，是以一直精细养着，只不曾想……
“四皇子眼下如何了？”霍承煜询问道。
屋外大雪纷飞，小满将将从宫里返回府上，艳红鎏金曳撒上落了雪，红白映照下，他面容上虽染着风霜，却愈发妖冶动人。
“圣上派了武侍将长乐宫里里外外围了起来，便是我，也无法立时得知四皇子近况，”小满嘟哝道，“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霍承煜轻叹一声，他当然知晓赵琰如今已有许多孩子，只这个孩子是嫡子，亦是他和皇后眼下唯一的儿子，于他而言自有非同一般的意义，若无意外，便是未来的储君。
“你闹够了，便给你嫂嫂陪个不是吧。”他又道，自然瞧出这段时日小满再未同叶蓁蓁说过一句话，便还是因那日他吐血昏迷之事怨憎于她。
“她自己拎不清，我为何要向她陪不是？”小满不服道，“平日里小吵小闹也就罢了，明知你身子不好，还据理力争，真是被你惯的。”
“将来我若走了，你务必护好她，让她好好活着，勿要学什么贞洁烈妇，”霍承煜对他所言却是充耳不闻，只坚决道，“护好她，也护好怀安，蒹葭和若叶，给她们准备嫁妆，发嫁了。”
这府上从来不缺银子，他留下的这些，可保她几辈子衣食无忧。他担心的只是他走了，叶蓁蓁失去了能护住她的人。
“你……”小满闻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人各有命，他们只同你有关系，同我可没关系，你担心他们过得不好，自己好好活着啊，我只是你的义弟，没这样多的责任！”说到最后，他语气愤懑，眸中却染上了泪水。
“拜托了……”他声音低沉，甚至开始央求。
“蒹葭那丫头，我瞧着挺欢喜你的，从前在别苑，她就老问我霍督主什么时候来，你既允她去你房里伺候过了，不如收了她，我还省得给她张罗婚事！”小满嗔道。
“说什么胡话？！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嫂嫂。”霍承煜眸光中又含着冷意。
“随你，只你说的这些，我恕难从命！”小满也毫不示弱，“你把身子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霍承煜闻言，便陷入了沉默。正此时，屋外传来袁琦的声音。
“进来！”霍承煜沉声道。
那一袭黑衣的俊秀青年便推门而入，清秀的五官，眉眼却冷冽如剑，一如曾经的霍承煜，“督主，袁琦幸不辱命！”
次日，大年初一，京城街头巷尾却议论纷纷，定远侯之子曹玉兴，死了。
曹玉兴自回到府上，便日日闭门不出。昨日除夕，难得出门，便被人引到了偏僻巷子里，身重七剑，每一剑都避开要害，便是失血过多、剧烈疼痛之下，一点点气绝而亡。
终于知晓曾经无意间邂逅之人便是彼此，天定的缘分，该好好珍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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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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