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路上行得很快,尽管叶蓁蓁顾及霍承煜身子,已多次提醒将马车驾得慢些。奈何前方战事吃紧,行得太慢担心贻误战机,尽管他此去是监军的,赵琰多次提醒他勿要拼命,他却还是期盼快些抵达。
将将十日,霍承煜便领着一行监察院番子抵达了雁门关。此处地处山坳间,不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起伏,地势险要,实为易守难攻之地。时下正处暮夏时节,山麓间的风拂在脸上,却已带上了微微凉意。
眼下羯人已发起了几次进攻,只不过是隔靴搔痒,在守将王信及其副将的抵抗下接连退败。此番情状下,便难免得意忘形,忽略了敌军佯装退败的可能。
军营里,守将王信正和几名副将畅谈正欢。
“依我看,这羯人新王继位,换了主将,蛰伏多时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还是王将军的手下败将么?”一脸络腮胡的汉子朗声笑道,此人便是王信的副将张义。
这话自是王信爱听的,他面容上已绽放一片笑意,却仍故作平和,“圣上遣咱来此戍边,咱尽到本分便是,羯人一日不撤兵,便一日不可大意。”
话虽如此,他心下却已骂了那新羯王和羯人将领几万遍了,每次发起进攻又速速退败,如此却还不撤兵,是拿他王信当猴耍么?如此反复月余,他的耐心就要耗尽了。
他出身将门,如今年过五旬,从戎至今三十余载,靠着祖上荫蔽参与过许多次戍边战役,也立过军功,在军中颇有威望。如今所求的,不过是在提不起枪、上不了马之前不出大错、功成身退。
“您说圣上此举是何意?眼下羯人接连退败,城内一切太平,却派个阉人前来监军,这是不信任咱们,要监视咱们啊?”副将张义又道,面容上写满了不服。
“将军,慎言!”他身畔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赶忙道,“这霍承煜身为监察院提督,乃是圣上最信任的内臣,此前为护圣上受过重伤。据闻他出身将门,乃是……乃是大将霍昇之子。”此人面目俊雅,性情谨慎,越说到后面,便将声音压得越低。他便是王信麾下谋士郭锦瑜。
而听闻郭锦瑜此言,王信身后另一名副将不禁神色一凛,却终究未曾开口。但见他面容硬朗,眉宇英气,却始终缄默不言,适才见王信和张义夸夸其谈,面容上便流露一丝鄙夷之色。此人名唤贺崇毅,出身将门,如今三十上下年纪。
“那又如何?不过是个身上少了二两肉的,咱大齐多得是纵横沙场、能调兵遣将的英才,他便是玉皇大帝之子,如今也是个阉人,军营重地,什么时候轮得他到此了?”络腮胡的汉子又道,他自不会不知霍昇是何人,只这一切都掩盖不了对内臣的鄙夷。
“你呀,少说两句吧,”王信见他不依不饶,便道,“圣上既遣了这尊大佛来此,咱供着他、好生招待便是,阉人嘛,最爱在圣上跟前吹风,若届时参咱们一本……”后面的话,不说也明白,而他是个善做表面功夫的,暗想这霍承煜既是圣人亲信,不得罪便是。
几人正说着,门外士兵便进来通传了,“将军!霍提督已候在营外了。”
“让他进来吧!”王信望向这士兵道。
“若是我,便称军务繁忙,晾一晾他,论身份,咱是将他是内臣,论年纪,咱都是他的长辈,一介乳臭未干的小子,给他脸了还!”张义见不得主将对一介阉人这般客气,虽不得不听命,仍要过过嘴瘾。
王信不再理会他,便吩咐左右兵士四下洒扫一番。亟待霍承煜携左右二番子入了营帐,众人便见这青年身形高大,面容俊美,眉宇间还带着几分英气,一双漆黑眸子望过来时,便让人不敢对视。若非这一身象征监察院提督身份的黑色鎏金蟒袍,哪里瞧得出是个内臣?
如今他来了军营,不在赵琰身侧侍奉,自不再涂脂抹粉,吃了许久的汤药,唇周还生长起一圈淡淡的青茬,瞧上去的确与这个年纪的寻常男子无异。
“霍督公光临敝处,王某有失远迎。”王信起身,便抱拳向他行礼。
“王将军太客气了,您戍守边关,劳苦功高,又是长辈,应是晚辈向您行礼才是。”霍承煜立即抱拳,亦向王信行了一礼,同时示意他坐下,不必客气。
王信身后包括张义在内的几名副将不禁窃窃私语,暗道这霍提督这般客气,莫非是笑里藏刀?
实则他不过是初来乍到,想尽量维持明面上的友善。
“霍督公一路颠簸,舟车劳顿,住处已安置好了,您便下榻歇息吧。”王信一面说着,一面示意身侧士兵引他入城,给他安排的住处便是城内的一处宅邸。
“城内距城关尚有三十余里,若是敌军来犯,本督担忧赶不过来,便就在此处下榻吧,”霍承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却透着冷冽,“圣上既允本督前来监军,本督自要尽一份绵薄之力,不可贪图享乐,您说是吧?”他冷声道。
实则适才入了军营,这一路上便见营内多是夸夸其谈之辈,有的甚至青天白日里打着瞌睡,军心实有些涣散。
“军营条件艰苦,霍督公在宫里行走惯了的,屈尊降贵,恐难以适应。”王信见他拒了自己的安排,不免被拂了面子,便揶揄道。
“本督从前也是行伍出身,自不觉艰苦,若磕了碰了,本督自己担着,与将军无关。”霍承煜淡淡道。
“你一介内臣,莫要以为坐上监察院提督之位,就是个人物了,你在这里除了添乱能做什么?真是给脸不要脸!”张义再忍不住怒斥道。他本就不愿霍承煜待在军营里,如此便觉是君王不信任的体现,适才主将好心好意给他在城内安排住处,却还不领情。
“张义,住嘴!”王信怒斥道,斜睨了他一眼,又望向霍承煜道,“副将不通情理,霍督公多担待。”
“无妨,本督便去军营里走走瞧瞧,王将军不必特意招待。”霍承煜淡然一笑,并不因适才张义所言而愤怒,实则来的路上他早已预料到这番局面,他身为内臣、赵琰的亲信,既是来监军的,这些将领自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这便出了主将营帐,在军营里巡视起来。士兵零零星星地自行操练,散兵游勇,显是成不了太大气候。实则如今的大齐,很多王信这般年长的主将带兵都存在治下不严的弊端,打了一辈子仗,临到老便开始临阵懈怠、耽于享乐,大敌当前这自是大忌。
“听说了吗?监察院那活阎王来监军了,可不是给咱们找事吗?”一名士兵张弓搭箭,却显然心不在焉,一面练习射术,嘴里却还在振振有词,发泄着心中不满。
“你管他是不是给咱找事呢?咱这等小喽啰,做好自己分内的,保住小命,等这仗打完便是。”另一人低声道。
“听说他此行还把夫人带来了,你说这阉人怎也需要女人?都没了那家伙什儿,娶个女人摆在家里,只能看不能碰,岂非暴殄天物?”这人还在喋喋不休,一箭射出,既心不在焉,自是箭靶的边缘都未挨到。
“哎,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小心被听到了……”另一人示意他住嘴。
不想话还未说完,身后便有一缕凉风自耳畔呼啸而过,擦过适才射箭那人耳尖,却是三箭正中靶心。这人向箭矢射过来的方向回眸望去,便见隔着尚远的距离,一名一袭黑色蟒袍的青年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却似苍松翠柏。他漆黑眸子,眸光如剑,直直往向他几人这边,一手还握着适才射出箭矢的弯弓。
莫非适才这三箭均是他所射?隔着这般距离都能齐齐正中靶心,当真是好俊的功夫!而观此人年纪衣着,莫非他就是?
“大战在即,清天朗日之下不好生操练,倒有工夫说闲话了?”霍承煜睨了他几人一眼,低沉嗓音里透着阴寒,“届时敌军来犯,都不知怎么死的!”眼前这情景,的确令他忧心,虽知眼下要克制情绪,敛藏锋芒,到底却还是忍不住训斥道。
“霍提督到此,还不行礼?!”一旁的番子怒斥道。
“小人见过霍督公!”几名士兵便立即抱拳、向他躬身行礼。
适才说闲话诋毁他的士兵,此刻身子颤抖不停,暗道适才所言怕都被这活阎王听了进去,此番怕是要完蛋了,不想这霍提督一甩衣袖,便转身离去,“好生操练!若再被本督瞧见懒散懈怠,当心小命不保!”
“是!”几人这便再不言语,认真操练起来。
却说这边
今日霍承煜入了军营,一早便决定就在此处住下,下榻之处便在离王信及其副将军营不远处。叶蓁蓁便动作麻利地洒扫、收拾起来,此行包裹里带了不少物件,霍承煜和她贴身所用之物、还有一应药材。
“夫人,这些事我们来便是,您歇会儿吧。”舟车劳顿,番子示意她歇息片刻。
“我不累,马上便好了。”待外间处理妥当,她便要开始收拾床铺,军营自不比霍府应有尽有,但她想尽自己所能给他和自己布置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
番子见她开始布置里间,便退了出去。李太医嘱咐过,霍承煜便是去了军营,那日日服用的调养身体的汤药也不能断掉,断的时日一久便失了效果。叶蓁蓁便搭了个简易灶台,准备给他熬药,首先要做的,便是去取水。
番子迅速打探了周遭情形,便发现不远处有一口古井,取水便只能去那处。叶蓁蓁便领着番子提着木盆,前去取水。
回来的路上,便恰好碰见军营里几名士兵站在帐外窃窃私语,几人一面说着,一面抬眸望向她这边,上下打量着。
“这便是那霍提督的夫人?瞧着真是个美人!”那人神色猥琐地望向她,又道,“真是浪费了,他一介阉人娶妻,如何行事呢?”
“看什么看!当心他知晓了,剜掉你眼珠子!”另一人把他拉回去,“依我看,这真是无法无天了,咱营里不仅来了阉人,还来了女人,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要吃败仗呢!”
“哎呀,你别乌鸦嘴了!”又一人赶忙打住他。
叶蓁蓁走近,观几人所着盔甲的形制,方猜出这几人不是普通士兵,而是一营之长。
二人正嘴碎间,一盆冷水猝不及防便泼洒过来。几人回眸一望,但见那面容秀丽的女子面色如霜,正怒目圆睁着望向这边。
“你这女人,真是不懂规矩,既来了军营,不知避一避么?真是晦气!”这人下半身被水泼了个透湿,便怒气上涌。
“晦气?我瞧着这地上有什么脏东西呢,真真是不堪入目,臭不可闻,泼盆水净一净,怎生是晦气了?”叶蓁蓁唇枪舌剑,面对这七尺男儿毫不示弱。
“你……莫要以为你是监察院提督之妻,就可以目中无人了,这军营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人意识到她讽刺自己是“脏东西”,便又怒道。
“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若是吃了败仗便觉着是女人来军营所致,才真真是可笑,怎的,你们就不是女人生养的了?不过□□多了二两肉就自觉高人一等,没教养的东西!”叶蓁蓁此刻根本顾不上什么矜持,适才这几人所言真真是不堪入耳,讽刺她是小,霍承煜强撑着不适的身子,一路颠簸前来监军,却被人如此诋毁,叫她如何忍受?
“你!”此人怒不可遏,便要上前动起手来。
监察院番子护在叶蓁蓁身前,两拨人已剑拔弩张。
正不经意间,几道箭矢如流星飞速划过,掠过几人头顶,顷刻间头盔应声落下,发丝散乱开来,当真是狼狈不堪。
几人回眸,便见那一身黑色鎏金蟒袍的青年立在不远处,漆黑眸子透着阴寒,如霜似剑。
终于来了阔别已久的边关,入了军营里,虽遭受龃龉,仍一心抗敌。蓁蓁骂得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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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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