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煜便终于听话,躺在榻上歇息、养伤。他仍放不下心来,命番子前去打探,时刻关注着前线战况。
雁门关实在太重要,此处若失守,羯人一路向东,不出七日便可直抵京师。如今此处已然是一座孤城,营中瘟疫肆虐,援军被拦截在路上迟迟未到,只能靠着余下兵士和城中青壮年男子浴血奋战,拼死守住城池。
这几日霍承煜养伤,叶蓁蓁也没闲着,不仅隔几个时辰便查看霍承煜伤口,给他换药,还领着城中妇女一同加入了救治伤兵的队伍。
男人们在前线拼杀,女人们在后方镇守。在叶蓁蓁带领下,这些女子亦很快克服了恐惧,动作麻利地给伤兵止血换药。
而这段时日,雁门关战事吃紧,战报接连传到京城,监察院提督霍承煜智勇双全、拼死抗敌的美名自也传遍乡里,传到了京师。
百姓忧心边关战事,对这位霍提督,提及他时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惧怕或是鄙夷,皆道他功夫一绝,有勇有谋,若非家门遭难,早该是沙场上一员猛将,为保卫家国立下汗马功劳。他们亦赞叹提督夫人叶蓁蓁是位有胆识有魄力的女子,战场上毫不畏惧,救治伤兵临危不乱。
赵琰在宫里忧心如焚,夜夜难以入眠,害怕一睁眼便传来雁门关失守的消息,更恐惧听到霍承煜以身殉国噩耗。他怨自己低估了羯方实力,更恨自己轻信了霍承煜所言,不会拼命分明是鬼话!明知驰骋沙场是他多年夙愿,此去监军,必要时刻定会拼死守城,为何就派他去了呢?!
霍满在监察院,眼皮总狂跳不止,他恨不得卸下一应公务,前去雁门关追随霍承煜,奈何眼下代行监察院提督之职,不可擅离京师。蒹葭在府上日日牵挂,她一介女流却连府门都出不去,只能以琵琶寄托相思和期盼,祈愿霍承煜平安康健,早日归来。
而时下远在余杭的叶怀安和方芷凝,尚不知晓边关战况,亦日日祈愿姐姐姐夫一切安好。少男少女在日日相处中情意渐深,叶怀安在薛老门下勤学苦读,暗下决心,愿将来金榜题名,只要姐夫和薛家人同意,便生生世世要与方芷凝在一处。
霍承煜在营内歇息了七日,便再歇不住了,撑着身子提起枪就要上城楼御敌。
“煜哥儿,你这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贸然行动会崩裂的!”叶蓁蓁眼下正在帐外给伤兵缝合伤口,听闻番子传话霍承煜又要出营帐抗敌,便示意番子拦住他,待给伤兵处理完,三步并作两步便赶了回来。
霍承煜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眼下腰腹处的伤口还未愈合、拆线,上阵拼杀之下崩裂开来,便会大出血。
霍承煜凝眸,倒吸一口凉气,便退回了营帐内。每夜闭上眼,他就担心城要破了,羯人长驱直入;睁开眼,知晓贺崇毅等人还在坚守,便又长吁一口气。
瞧见叶蓁蓁眸中的关切担忧,他便听话地又回到榻上歇息,不想营外忽然传来噩耗,王信中箭,不治身亡。
实则王信感染瘟疫后一直在营帐内歇息,便是服下汤药身子渐渐恢复,也佯装病情还未好转,继续躺在榻上称病,以此逃避应战。
而霍承煜负伤后,这几日一直是贺崇毅和另一名副将在城楼上指挥应敌,全然不见王信这个主将的身影。眼下情势愈发危急,副将、士兵甚至平头百姓都在前线拼杀,王信身为主将却一直逃避应战,自引发了诸多不满,碍于周遭威势,王信终于慢悠悠地上了城楼,不想将将露面,便被远处敌军射来的箭矢一箭封喉,当即毙命。
尽管王信这个主将如今消极应战,但他行伍多年在军中颇有威望,当他真死了,必有一部分拥戴他的兵士萌生弃城而逃的心思。眼下营中本就只剩不到四成兵力,若再有人临阵脱逃,后果不堪设想。
“他奶奶的!”贺崇毅眼见不少士兵冲下城楼,已然四散逃逸,登时怒上心头,“拦住他们!”他怒斥道,示意身侧亲信士兵上前。
奈何逃兵实在太多,一时根本拦不住,贺崇毅抽出长剑,正欲将窜逃之人就地正法,不想有人抢先他一步,人群中甩出一颗人头,滚落在地,双目圆睁犹带着不可置信,便是适才带头逃逸那人的头颅。
“再有叛逃者,这便是下场!”人群开处,传来男人低沉而铿锵有力的声音,但见他一身银色盔甲,手持长枪,面容英俊,漆黑眸子正凝神望向这边。
眼见适才那人身首异处的惨状,又为他威压所震慑,带头鼓动窜逃的几人便愣在原地,一时停止了动作。
“承煜!”贺崇毅嘴角露出笑意,趁机示意手下兵士将这群人团团包围,便再无人敢逃。
霍承煜适才听闻王信阵亡的消息,便再顾不得伤还未痊愈,骑上快马,手持长枪便赶了过来,不想正碰上这混乱局面,他抡起长枪,枪尖一挑,便将带头那人就地正法。
贺崇毅守城多日,就要支撑不住,眼见霍承煜赶来,心下便抑制不住地欢喜,尽管他仍担忧他身子未愈。
这些年,贺崇毅身为副将一直与主将王信不睦,王信不喜他直来直去的性子,一直更爱重对自己阿谀奉承的张义,这对上下级一个刚愎自用、一个溜须拍马,贺崇毅早看不惯他二人了,但眼下二人相继毙命,却终究不是他想看到的。
只如今,都不重要了。霍承煜这便上前,与他并肩而立,誓要与此城共存亡。
“去城内寻个与王将军面貌相似、年龄相仿之人,换上他盔甲扮作他的模样,立于城楼上!”霍承煜沉着冷静,当机立断,便指挥手下番子进城寻人。
王信乃一军主将,适才隔着尚远的距离,羯人应只瞧见他中箭,却不知他何处中箭,更不知他眼下已然毙命。故眼下唯有封锁消息,寻个替身遮掩几日是几日,若叫敌军知晓这一消息,军心振奋,一鼓作气,便更难守住城池。
霍承煜上了城楼,应敌。而监察院行事素来雷厉风行,不多时便自城内寻来“替身”,扮作王信模样立于城楼上,来回巡视,指挥作战。
夜幕降临
“王信不是中箭了吗?竟然没事?”羯方兵士议论纷纷,原以为他不死也是重伤,不曾想竟好端端地站在城楼上指挥应战。
“城破之日,一个不留!”主将穆旦立于阵前,眸光却并未落在“王信”身上,而是他身畔那手持长枪、面容英俊的青年,但见那人英姿飒飒,隔着尚远的距离,二人目光却有一瞬的交汇。
这几日他适才知晓,这监察院提督霍承煜,便是从前追随赵王戍守北疆的大将军霍昇之子,“霍昇”这个名字,从前可令他们闻风丧胆,是为一代战神,所向披靡。
穆旦虽不曾与霍昇交过手,其父却一直是霍昇的手下败将,只可惜这霍昇跟错了主君,赵王谋逆,最终落得个身死、家破人亡的下场。他想,自己今日定会一雪父亲当年耻辱,把父亲失去的,在霍昇之子霍承煜这里赢回来。
“那个霍承煜,留他一口气,勿要叫他死了,本将要和他一决高下!”穆旦收回凝视的目光,冷声道。
“是,将军!”
战役继续打响,霍承煜这几日便又不再回营,就在城楼上与贺崇毅、郭锦瑜及一众兵士同吃同睡。不方便时,甚至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担忧被人发觉狼狈,眼下什么身份、身子是否残缺,似都不重要了,心之所向,只有誓死守城、捍卫家国的信念。
叶蓁蓁通过番子传信,便知他眼下尚且安好,同时命番子送来他所需伤药和贴身物件。她自知不会武艺,来这里杀不了敌人,便继续镇守后方,同其他女人一起救治伤兵。
“承煜,不如你回营歇息吧,这里有我和郭军师。”贺崇毅眼见他面容又是一片惨白,额间渗出细汗,显是旧伤发作。
“不了,成败就在这几日……当一鼓作气……”他声音低沉,气息透出虚弱。
“承煜,其实……你本不必如此……你是来监军的,不必如此拼命。”不知怎的,贺崇毅这个七尺男儿,视线开始模糊,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就要夺眶而出。
而郭锦瑜亦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霍家儿郎,生来就属于战场,我只是践行我的使命而已,”霍承煜语气平淡,眸光却愈发坚毅,“唯有战至最后一刻,才不负家国,亦不负自己。”
若放在从前,他或许会说:“唯有战至最后一刻,方不负父亲的教诲期许,配得上做霍昇的儿子。”只如今知晓了、亦经历了许多事,他渐渐明了,这辈子不该活在父亲伟岸的身影之下,只为活出自己的样子来,不负沙场男儿的毕生使命。
“承煜,此战若胜了,你想做什么?”贺崇毅抚了抚颌下胡须,挑眉一笑道。闻霍承煜所言,他心潮澎湃,鼻腔酸涩,男人家家的不想掉金豆子,便想说些别的。
“好好陪陪蓁娘,”他不假思索道,“若说有遗憾,便是负她良多,我若活下来,定要好好补偿她……和她回去好好过日子……她想去哪儿,我便陪她去哪儿。”他缓声道,越说声音越微弱虚浮。
“你是个性情中人,可惜惧内,”贺崇毅打趣道,这段时日他也瞧出来,霍承煜很是听叶蓁蓁的话,“你们伉俪情深,此战定会得胜,待你养好身子,都能实现的。”他宽慰道,也想起了自己远在家中的妻儿,他们或许也在翘首以盼,等待自己得胜归家。
霍承煜轻“嗯”一声。待战鼓响起,便又开始应战。
就这么强撑了十来日,直至羯人终于意识到事有蹊跷,打探到城楼上这个“王信”不过是个替身,本尊早已死去多日。意识到对方主将都不在了,营中兵力大损下定然军心不稳,不过是贺崇毅等副将和霍承煜强撑至今,便士气高涨,一路高歌猛进,接连发起进攻。
时下已是初冬,山间本就寒冷,清晨,片片雪花已纷纷扬扬落下,映照得战火之中鲜血愈发刺目,城楼上拼死抗敌的景象更显悲壮。
“不好!”郭锦瑜意识到大事不妙,“怕是要撑不住了……”
瞒了对方这些时日,霍承煜已然知足了。接连战了这许久,他将将转醒,撑着疲惫伤痛的身子起身,张弓搭箭,沉凝目光扫过城下敌军,箭矢射出,坐无虚发,二三将领应声自马上掉落下来。
撑到现在,城内兵士早不剩几人了,已然到了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
敌军接连发起进攻,城门就要被撞开。霍承煜与贺崇毅、郭锦瑜相视一笑,便提枪上阵拼杀。
羯人这几月来已然领教过霍承煜的箭术和枪法,想到不少将士折损在他手上,对他的愤恨已然达到顶峰,不少兵士口出狂言要活捉这霍承煜,而后一寸寸将他折磨致死。奈何主将穆旦放出指令,勿要动他,不过是想亲手取他性命。
待霍承煜策马至阵前,大雪纷飞下,羯人方见此人面容英俊,炯炯眸光中含着杀意,手中长枪寒光闪闪,更衬出他逼人气场,威压之感迎面扑来。
敌军中不少年长的兵士,神思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回到了多年前与霍昇交手之时。一代战神名不虚传,而眼前这青年,俨然第二个霍昇,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厮杀声响起,霍承煜抄起亮银枪,扎、劈、崩、点、穿、缠、拨,近身之人接连死于他长枪之下。眼见此人十分悍勇,穆旦不禁也望而生畏,待几波人接连上前、倒下,穆旦便策马而至,手持一柄锋利弯刀,猝不及防劈砍过来。
几个回合下,霍承煜已然体力不支,胸口闷痛阵阵袭来,敌方主将突袭而至,他仍神思清醒地闪身避过,身子却有些沉重,险些从马上落下来。
他强定心神,躲过对方接连攻势,而穆旦毫不示弱,刀刀攻向他要害。在对方接连劈砍下,一片晕沉再次袭来,他不慎落马。便是掉落在地,依旧迅速避过他的又一次攻击。
头脑发懵,然霍家枪法早已融入他生命里,对方急于进攻,难免露出破绽。终于,他闪身避开的同时强撑着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一记回马枪,一枪抹了对方脖子。动作迅速到穆旦甚至来不及反应,双目圆睁,甚是连悔恨轻敌都来不及了。
缠斗许久,霍承煜已觉意识开始模糊,而正此时,身畔敌方兵士锋利的钢刀,已然插入了他的胸膛……
好似感觉不到痛,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依次闪现,大都与她有关,无知无觉落下一滴泪……
远处杀声震天,崔定方崔廷翊父子终于领着崔家军自敌军后方杀出重围,一路驰骋着驰援而来。雁门关,终于有救!
霍承煜阖上眼前,终于露出一抹欣慰笑意。失去意识时仍紧握着手中长枪,不曾倒下。
雪花落在枪尖上,亦落在他眉宇间。
好男儿不辱使命,以身守国,战死沙场!要开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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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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