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煜被士兵抬回来的时候,插进胸口的刀刃还未拔出,胸膛已被鲜血浸染,只剩一丝极微弱的气息。饶是如此,他仍紧紧握着那杆亮银枪,半刻不曾松开过。
他们都不敢擅自拔刀,因常年征战之人都知晓,这般重伤之下拔刀若出差池,人当场就会没了。
“煜哥儿!”叶蓁蓁一直在营帐外翘首以盼,眼见他被抬着回来了,便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他身前,泪水夺眶而出,险些栽倒在地。
崔家父子终于赶到,重创敌军,雁门关之战最终迎来胜利!可谁都知晓,若非贺将军等人和霍提督拼死抵抗,早在援军赶来前城就破了,京师危矣。
而这霍提督,可谓天生战神,来军营不过三月,死在他箭下、枪下的敌军不计其数,更斩杀羯方多名猛将,适才危急时刻,更持枪斩杀穆旦,此人曾令赵琰闻之胆寒。
如今大胜,可叶蓁蓁心下只有忐忑,只因霍承煜一直未归,不好的预感便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眼下他终于归来,却是这般模样,她最恐惧担忧之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刀拔出来!”贺崇毅匆忙赶到,他身上亦多处负伤,但眼下还能行动。适才他亦被敌军包围,缠斗间见霍承煜重伤至此,却无能为力。
“拔刀时若出什么差池,怕是……”一旁的兵士低声呢喃。
“那也要拔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贺崇毅驳斥道。
军医已自营帐外迅速赶来,却愣在原地。此情此景,他并非不知如何拔刀,但霍提督何许身份?眼下又为守城立下汗马功劳,他害怕出差池、担责任。
“还愣着干什么?!”贺崇毅怒斥道,“再犹豫人就没了!我来!”他当机立断,这便握住霍承煜胸口的刀刃,向外拔出。
叶蓁蓁眼下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多日救治伤兵令她周身疲惫,眼下霍承煜重伤至此,令她脑子发懵,耳畔轰鸣,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垮掉。这便配合着贺崇毅的动作,按住霍承煜胸口。
贺崇毅掌握好方向和力道,便迅速将刀刃自他胸口拔出,鲜血顿时喷溅开来,汩汩向外流淌,霍承煜吐出一口鲜血,便已不省人事。而直至此刻,他手上力道适才终于卸下来,那杆伴他杀敌无数的宝枪,终于应声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而铿锵的声响……
“煜哥儿……”叶蓁蓁迅速拿起布巾擦去喷洒在他面容上的血迹,“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她低声呢喃着,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他此刻已没了意识,自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这般不过是自言自语,自我暗示。
军医终于上前,给他把脉,并查探他伤势,面色便凝重起来。实则此前给霍承煜瞧病,他便看出他身子有许多旧疾,眼下重伤至此,已然无力回天。
“你倒是说话呀!”贺崇毅急道。
“这刀刃自霍提督右侧胸口贯入,虽未伤及心脉,却伤到了肺部,且他本就有旧疾,此番抗击敌军多日未曾歇息,又重伤失血,怕是……恕在下无能……”他说着,便跪了下来,既实情总该知晓,不如早说出来。
“怕是什么?你说清楚啊!”叶蓁蓁闻言,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实则谁都听得出军医未说之言是何意,只她不愿相信,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军医见她情绪激动,泪流满面,便沉默不言,只低头给霍承煜胸口上伤药、止血,只纱布已然换了一茬又一茬,血却依旧止不住。
“让开,我来!”叶蓁蓁上前推开他,便自己给霍承煜止血,眼见他面容已然惨白,再无一丝血色,却无能为力。
“我去熬点参汤来,最多还能撑上两日……”军医见状便退出营帐,熬药去了。
守在帐外的监察院番子,都已是泪如雨下。
转眼过去一个时辰,已至傍晚时分。霍承煜胸口的血还在缓缓渗出,她不是听不懂军医适才之言,只她总觉着他还会醒来,甚至今日这一切不过是幻觉。待明日东方既白时,他就掀开营帐、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待参汤熬好,霍承煜已然浑身冰凉,只余一丝微弱得只有她能察觉到的气息。他这般自难以吞咽,众人便退出了营帐,叶蓁蓁轻扶起他上半身,吻上他干涩的唇,将参汤渡入他嘴里,而他眼下吞咽的力气都没了,这般喂了许久,一碗汤药才喝下一小半。
夜幕降临
“侄媳,你歇会儿吧,这里有我守着。”贺崇毅又掀开营帐进来,眼见叶蓁蓁面色惨白、神色凝滞,好似神魂都没有了,心下便只余心痛叹息。他既是霍承煜世交家的叔伯,虽不过三十出头年纪,仍以“侄媳”称呼叶蓁蓁。
叶蓁蓁却好似听不到他说话一般,只愣愣地撑在霍承煜榻前,好似自己离开半步,他就要消失不见。而她眼下也不过是强撑着一股气,便是被人轻轻一推就要散了。
“你这么熬着,他没醒,你都垮了。”贺崇毅一声叹息,此情此景,便是他这纵横沙场十余年的七尺男儿,都要流下泪来。
叶蓁蓁仍不为所动。她只望着霍承煜,见他伤口仍有血缓缓渗出,便给他止血。实则他胸口换了好多次药了,纱布染红了一层又一层,血却止不住,唯一庆幸的是出血速度已缓慢下来。
眼下除了难过,便还有深深的自责与悔恨。若非身子旧疾,他或许不会重伤至此,便是伤了也能很快痊愈的,对吧?此前为何明知他身子不好,还总与他争执不休?非得据理力争、争个输赢对错?若不是那日他气愤难过之下伤了心脉,或许……可眼下后悔已来不及了。
贺崇毅不禁悲从心起,只祈祷霍承煜醒来,转危为安。别说叶蓁蓁,便是他也不信军医适才所言。与这侄儿久别重逢,危难时刻一同抗击胡虏,往后,他还想和他并肩作战,话话家常。
正此时,营帐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人流攒动的声音。有人掀开营帐走了进来。
“承煜!”身后传来中年男子铿锵有力的声音。
叶蓁蓁恍惚之下根本顾不上回眸去望,待两人已行至霍承煜榻前,“承煜怎么样了?伤势如何?”便听闻男人又关切询问道。
她终于撑着站起身来,侧目望去,便见一老一少的两人皆一身铠甲,英姿飒飒。年长那人虽上了年纪,依旧身姿挺拔,面容硬朗;年轻那人面容英俊,气宇轩昂。正是崔定方崔廷翊父子二人。
“承煜到底怎么样了啊?!”崔定方眼见霍承煜面容惨白的躺在榻上,似没了气息,而周遭无一人回应他的询问,他便急了。
今日一场厮杀,崔家军很快歼灭了敌军,羯人此番兵力大损,一路败逃。而崔定方知道,若非贺崇毅和霍承煜死守城池、苦苦支撑这许久,根本不会有今日大胜。
“怎么样?”叶蓁蓁终于转身,失神的眸子含着愤恨,直直望向崔定方,“此前不正是崔将军质问他为何不去死吗?眼下你可满意了?这正是你希望的吧?!”
女子满含恨意的目光投射过来,这一连串质问,直叫崔定方哑口无言,羞愧难当,“侄媳,此前是我糊涂,我所言全是气话,勿要……勿要当真……”
“谁是你侄媳?我没你这样的长辈!”叶蓁蓁怒斥道,“出去!”
崔家父子这便无奈退出了营帐,适才这情形,便是谁都不言,他二人也瞧出霍承煜伤得极重,恐有性命之虞。
贺崇毅不知他二人之间有什么过节,便只劝叶蓁蓁道:“侄媳,眼下承煜需要静养,你勿要再动怒了。且崔将军再如何也是长辈……”
“长辈?贺将军,你不如自己去问问他,此前对承煜说过些什么?”叶蓁蓁怒目圆睁道,他眼下一见到此人,便想起他此前对霍承煜说的那些刻薄诛心之言,既质问他为何不去死,怎还有脸进来看他的?
贺崇毅便也无奈退了出去,碰上崔家父子仍候在帐外,面色凝重。
“崇毅,军营里可有更好的大夫?无论如何,要把承煜治好,他还这般年轻!”崔定方眸中染上了泪水,“是我之过,此前不该……”他从前同霍承煜父亲霍昇是以命换命的兄弟,他如今后悔,当初不该对霍承煜说那样的话。这孩子,便是做了内官,依旧未曾忘却保家卫国的使命,有其父当年的风骨!
“若有更好的大夫,早给他瞧过了……”贺崇毅叹息道。
“那就进城里去,找最好的大夫!这军医医术平庸,不行的!”崔定方急道,“快进城,把最好的大夫都请来!”这便望向儿子崔廷翊,示意道。
崔廷翊便骑上一匹快马,领着几名士兵迅速进了城。
叶蓁蓁就这般守在霍承煜榻前,又给他喂过一次参汤,亟待天蒙蒙亮时,他胸口的血终于止住了。可他身子却异常冰冷,仿佛已没了活气。
他缓缓半睁开沉重的眼皮,嘴唇嗡动,似要说什么话,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煜哥儿,你醒啦!你想说什么?”叶蓁蓁喜出望外,便凑到他唇边,听他呢喃。
他声音微弱地毫无中气,虚浮缥缈,叶蓁蓁听了许久,才听清他说得是:“对不起……叫你担心了……羯人……退了吗……”弥留之际,他仍在关心战况。
“退了……退了……崔家军赶来,大胜!”她声音哽咽,“你还知道叫我担心了!说好的不拼命呢?说好的答应过我会护好自己,毫发无伤地回来呢?!”她呜咽道,已泪如泉涌。
“我此番怕是……对不起……对不起……我走以后……你好好活着……府上那些……够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你是否再嫁……都随你……怀安日后成婚……银两我都备好了……”他吃力地开合着嘴唇,说着最后想说的话。
“你个混账!你答应过我会陪我到老的,你若就这般去了,我到了那头也不会原谅你!”她怒斥着,却语声哽咽。
“来生……我要再遇见你……身子完整、康健……我想和你生儿育女……你可愿意?”曾经每次惹她生气,他都会哄她的,只如今,他没有力气了,只撑着最后一口气祈愿来生。
“我不要……来生!”她擦去眼角的泪,可泪意仍汹涌而出,根本擦不尽,哭泣之下已然浑身抽搐,“我只要过好今生……你陪我到老!”
“那怕是……不成了……你就说……答不答应啊……”他眸中满含不舍,想抬手拭去她泪水,如从前那般轻抚她背脊,却全然没了力气。
“我答应……我答应你……来生,我要去北疆寻你……我要早些认识你……”她终于道,语气异常坚定。
“若生了男孩……传他霍家枪法……生了女孩……继承你娘的衣钵……做个才女……你不是一直遗憾没能继承你娘的诗词造诣么……”他又道,“其实……你很好……真的……”
“好……好,就依你的,男孩习武,女孩从文……甚好!”她伏在他床沿,抽泣不止……
他却再没了声音,她匆匆擦去眼角的泪,见他又不说话了,“煜哥儿……醒醒……别睡啊……”触上他鼻尖,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好似都消失了,“大夫!大夫!”她疾声呼喊着。
军医闻声匆匆赶紧来,探到他脉象虚浮宛若游丝,却还吊着一口气,许是对这世间还有眷恋。
承煜弥留之际,还有许多遗憾,只能和蓁蓁一同祈愿来生……且看有没有神医给他续命,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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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弥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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