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内很规整,文长安也不懂这些,只跟在谢长风身后左看看右摸摸。
谢长风先查了桌面上摆的几本,皆是日常进货出账工资花销的记录,仔细算下来店员拿到的银两也不比其他大酒楼少。但是据南倾所查,小宋多年前战乱就没了父母,流窜到此地后就进了酒楼当店员,花销理应不多。那天晚上却偷拿剩饭,弟弟也一卷被子住在后山……
抽屉里什么也没有,也许……账房里没藏什么证据。
但王老板和小宋都住在酒楼里,这些东西他们也不可能藏到离他们太远的地方。
墙体横梁柜子都一一看过,并无密室暗门。
文长安努努嘴,推开桌角一摞书,往桌子上潇洒一坐,随手抄起一本账本,哗啦哗啦地翻到底,惊讶地说:“谢大人!这账本后面是空的,前几页都是障人耳目……”
阴风刮起,谢长风耳聪目明,立刻一个箭步上来捂住他的嘴,另一手快速拢拢文长安弄乱的账本,在门外黑影到来之前,把他拖到了桌子下面。
“小宋啊,我让你打的金锁做好了吗?”王老板的声音有点哑,可能是隔着门板听不太清。
“还没有,掌柜的说等两日会送上门来。”
文长安被钳在谢长风身体之间,他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和在耳后刻意拉长的呼吸。谢长风做事专注,一直捂着他的嘴,手上的劲道随着专心程度逐渐变大,眉头也锁得愈紧,好像锁了心房里的一切杂念。
“随我去地窖坐坐吧。对了,先陪我去后房祭拜一下你叔母。”
待脚步声远去,谢长风发现自己还捂着他的嘴,连忙起身伸出手来拉他起身,“失礼了,既然如此,我们先去地窖看看有没有能藏身的地方,咱们躲起来听听。”
等文长安起身后,谢长风盯着他沾了灰的盘顺的发丝,有点犹豫:“你年纪小,扛不住困了就给我说,这种事情还是很危险,不用一直跟着。”
说罢抬手扬了他头上蹭到的灰。
黑夜魅影攒动,文长安觉得谢大人眼眸如秋水,在月华映耀下,温柔地好像能让人心化。
这根本不用思考,文长安肯定要跟着的。不管是因为他本来就好奇好动,还是因为他受到了“蛊惑”,总之他们已往地窖去了。
地窖和他们预想的有些出入。地窖宽阔有余,除了两边码满了几行大酒缸,台阶侧有张石桌,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酒缸后也不好藏人,文长安就那么看着谢长风敲墙试砖,自己则给自己暖石桌。他抱着左膝像小猴子一样抓起果盘里的葡萄干就往大口里扔,挑起茶壶仰脖给喉咙满上,他吃饭一向是旋风筷子铲车嘴,胃量可谓是响当当,这点果脯权当小零嘴熬夜防饿。
谢长风闻声转头看见这样的少年郎(男模),一阵无语,转念一想要不是道长告诉他让他收文长安为徒,他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事。况且这小孩儿明显就是来探险娱乐的……
脚下松跨的触感让谢长风思路瞬间飞回,他弯腰仔细查看,这几块砖连为一体与周边的砖有圈隐秘的缝隙。
看来有密室或暗道。
“来,我们在这儿等着。”谢长风撬开砖,试探了一下便闪身跳入。
砖盖好后漆黑一片,缝隙小得可怜,地窖本身就暗,这暗室更是密不透风。文长安伸手碰了碰,往前试着走两步就撞上了土墙。
“到头了?挖这么小的暗室内急用吗?”
谢长风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被这句妄言着实惊到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文长安可以自言自语。
“这儿有个烛台!谢大人,你带火了吗?这儿乌漆嘛黑的,点盏灯吧。”
点蜡烛不太方便,但小孩子说不定就是怕黑,谢长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了火柴。
暗室很快被蜡烛点亮,谢长风检查了一下,确认光亮不会透出。
“待会儿感觉不舒服记得小声告诉我,别硬撑着。”
文长安觉得谢大人完全不像做官的,恰到好处的关心,语气清冷但不冷漠,像深山里的幽泉一般温润。
文长安心里头滋润,仗着小孩儿脾性就往谢长风面前压,地窖阴冷,胸前的呼吸却温热有度。
看着文长安一步步逼近的面庞,谢长风的手被掰开。看着他挑着柳眉,烛光在星眸中跃动,汗手心里多了把葡萄干。
“谢大人,刚刚拿的葡萄干给你吃。”小太阳烤得地窖里都没那么阴凉了。
秘云尉里都是属下,对他毕恭毕敬,只有南倾与他亲近,替他训练,照顾他起居,但止于上下关系,不曾半分逾越。但面对眼前这个孩子的恒星明目,让谢长风感觉心头的硬甲在灼烧。
正欲张口,地窖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小宋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打金锁吗?”
王老板身形槁瘦,颤巍巍地瘫坐在石凳上,从怀里摸出酒,给自己斟了一口。
小宋向来木讷寡言,看了王老板一眼,便低下目光诚实地摇了摇头。
“前天店里来了个道士。他一进来就要找我。我当时不以为然地坐在他面前……嗝儿。”王老板摇着手里空落落的酒杯,打了个酒嗝。
“他给我说……呜……我妻子就快被找到了,让我打个金锁护……护祐……”
在祭牌前好不容易忍住的苦水,在此刻再也熬不住了。心脏那么软,怎么煎熬得起年年岁岁的寸刀寸伤,心房只有那么大,怎么盛得下春春秋秋的滴滴砒霜。
小宋不答,只是陪着倒酒。
走到京城后,是老板娘看他每天在路对面眼巴巴地看着济春楼便收留了他,老板虽然不怎么注意他,但拗不过老板娘的要求还是让他留了下来。
老板娘当时已怀身孕,老板需要人手。
他在酒楼里不会来事又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老板一开始真心想把他赶走,他们做生意的自然不愿在店里养个闲人,多亏老板娘心善,教他打算盘记记账,他老实本分又听话,这才安定在京城里了。
他在外面捡了个弟弟,看他像当年的他一样流落在街头,他实在于心不忍,他不敢把弟弟带回来,毕竟他自己也是寄人篱下,王叔依然留他干活已是善意,他怎么好意思再白养一个还不能干活儿的男孩。
只是后来老板娘消失了,王叔便像是病了。有时对他很苛责,劈头盖脸指着他骂,有时又会像这样大晚上叫他陪着喝酒。
再过了几天,王叔就一脸严肃地教他做假账,薪水也开始急剧缩减。他开始养不起弟弟,只能晚上从后厨偷剩菜拿给弟弟吃,看着他红润的小脸蛋吃烧鸡打心底就觉得日子也没有那么苦。
只有王叔连快活的时刻也不再见得到了。
“你看济春楼近几年生意没前几年那么好了,你叔母在时,把济春楼打理得多好啊……我哪儿舍得把我俩辛苦经营起来的酒楼卖了啊……”
抓着酒瓶的枯手抖动着,“你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这时小宋才抬起头:“王叔……”昏黄的烛光映照出王老板老树皮般的枯稿愁容,让他突然意识到平日里那个能干利落、老练稳重的王叔这两年骤然倦了。
石室空泣念长响,一棺薄土怎回闻。
而地砖下的二人则各有各的想法。谢长风抱臂倚在土壁上,眉头紧锁。文长安则席地而坐,咬着他顺来的葡萄干,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地砖下烛火忽明忽暗,好像喘口大气就会熄灭。
“那个挨千刀的……让我至今都没找到亡妻尸首,就是骨灰渣我也没见着,真是不给我留活路啊啊……”
王老板见酒瓶空了,晃着起身要再去拿新的。
小宋便拦他:“王叔,从那几缸酒里舀一瓶就行,别来回走摔着了。”
听到那几缸酒,王老板也不走了,扶着石桌死死盯住小宋:“你知道那几缸酒是给谁喝的吗?啊?那酒是给那帮达官显贵、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喝的!”
小宋看着王老板已经醉得走路都不稳,赶紧搀上他的胳膊,“我确实不知道,王叔别喝了,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氛围瞬间冷得能凝出阴雨,石室里的阴风也见势不敢微动。
王老板却大受刺激,猩红的眼睛瞪着他,把他的手猛地甩开,急火攻心:“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那天因为你照顾不好客人,她亲自去调停,就因此……因此被那个挨千刀的狗官盯上,此后她更是不得安宁……”
小宋怔怔地看见王叔落下两行浊泪,不敢妄动。
王老板一步三晃,哽咽着念叨:“啊啊啊……我的妻,我的瑾儿……等我出门回来她便杳无音信,我哪里都找不到她……”
声音像落了十年灰般的琴弦,弓弦一拉发出摧朽之硬声。
“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对她对他人,皆无愧于心……这是为何?为何如此待我?为何如此待我妻啊……”
土墙斑驳,烛火飘摇,就像他多年来千疮百孔的心。
王老板失力,瘫坐回石凳,谁也看不见了。
“……王叔,我,我不知道,是我不好,您,您……您怨我吧……”小宋一边心痛,一边懊悔,愣是缓了半响,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王老板眼泪花了眼,微微摇了摇头,说:“怨你还有什么用……我的瑾儿已经回不来了,我还能,能找到她的尸骨吗……”
他坐于石凳之上,保有圆寂般微弱的呼吸的间隙,呼哧一声干哑的泣啼。大漠里不停向下扎根渴求水源的老杨树,活下去的信念,是为了替身旁枯朽的另一株杨木抵挡妖风,不被狂沙拦腰折摧。
在长久的沉默后,王老板让小宋回去了,自己则枯坐在石凳上发愣。
文长安有些唏嘘,虽说事态就像这盏烛火依然不明朗,但也不是毫无收获。
他看向谢长风,发现他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不禁好奇,陷在他忧郁又正气的双眸中情难自已地伸出了手。
反倒是惊醒了谢长风,察觉后一个虚握控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抬起头,满脸写着:“怎么了?”
外面还有王老板没走,正常说话声音肯定会被听到,文长安也不多想,便揽过谢长风的肩,趴到他耳边问他:“看你一动不动,这么认真吗?”
谢长风平日里不是君上就是下属,南倾虽照顾他颇多但言行有度,这样突然的靠近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微微倾了点头,小声道:“听得入迷了,多少有些动容。”
两人便都无话,静静等王老板离去。
烛火飘摇,灯渐渐暗了下去。
地下这方寸之间霎时沉闷了起来,像从发霉的棺材里惊醒,猛拍棺材板却发现空气越来越稀薄,恐慌与压抑袭来,让人一边忍不住大口呼吸,又惊觉氧气之稀薄,压抑自己不敢再多余喘气。
烛火灭了。
谢长风骤然从情绪中脱离,赶紧摸到文长安身边,凑过去紧张地问他:“能呼吸得上来吗?”
这时文长安才觉得不对劲,感觉有轻微的晕头转向,但又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废物,便稀里糊涂地抓着谢长风的后颈把他拉到怀里,在他耳边喷火:“我好得很呢。你把心放肠子里。”
为了彰显自己还是活蹦乱跳的,文长安在谢长风后背和后颈之间使劲搓弄了几下,在适应黑暗后抬眼冲他挑了个眉。
此时地上却传来了动静,稀稀沙沙的脚步声拖沓着,文长安却突然觉得自己喘气极其困难。
他的脑仁涨得晕乎乎的,登时便开始急于找呼吸口,谢长风察觉到他的异常,直接把他半抱了起来,让他的鼻子能够到地砖缝。
文长安顾不得那么多,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将鼻子使劲凑近缝隙,猛地呼吸。
他甚至觉得还是不畅快,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盖住的这块抬起一个缝,口鼻齐用,也顾不上动静大小了。
谢长风正担心着,但好在王老板酒醉,外面也没有多亮,并未发现这里的异常。
此时文长安由于贴得近了,声音比刚才都清晰得多了,只听见一道淅沥沥的水声,好像是从酒壶里往酒缸倒酒。
然而哽咽之怒响起:“你让我当众喝你的尿,哼,狗官我必让你一生都舔着我的尿说‘好酒’……”
“你当着我的面欺辱她,你……你就不是个人啊,畜生。”
“还想抢我们辛苦经营的济春楼,这钱我就是让他们榨干了,也不可能往你手里漏一分。”
“瑾儿一天身首不归乡,我……我就一天不离开济春楼。”
细长的水声逐渐变弱,怨恨之情也逐渐被掩盖,那苍老恶毒的说话声清晰可辨,震颤着文长安的耳膜。
石室内外又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动作。
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又响起,他长叹一口气,说:“好一个奉常,好一个掌宗庙礼仪……哈,好一个欺辱民女,好一个畜生啊……”
这句话好像用尽了力气,怨恨之气熄偃,只剩下苍老寡味的陈述。
文长安从中回过神来,腰上的力松卸,他重重的摔到了谢长风身上。
少年十七岁正是长个长体重的年纪,这么一摔压得人怪疼。文长安赶紧检查,慌乱地在谢长风身上摸上摸下,就是不冷静下来想想办法。
好不容易脑子够竖了,用手去试探鼻息,慌乱之中几乎感觉不到气息。文长安懊恼起来光顾着自己,连谢大人一直屏气托举他都注意不到。
不过好在王老板已经离开,文长安立刻掀开地砖,尝试着按他的人中。
等空气灌入还是让文长安着急,愣是憋红了脖子硬扛着把谢大人搬了上去。
谢大人是朝廷命官,外出查案死在这里可说不清,再者谢大人信任他,带着他增长见识,他怎能因此害死谢大人。
文长安呆坐在冰凉的石砖地上懊恼,怪自己东,怪自己西,就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从小被下人服侍惯了,歪门斜道倒是略通一二,治病救人那就是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要会的东西。
正当文长安傻鹅一般呆坐时,谢长风幽然转
醒,看着他一脸呆样,环顾四周后重拾记忆,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收他为徒这件事要不还是再考虑考虑。
“没事了,我这不是醒过来了。”谢长风坐了起来,安慰这只呆鹅。
一语惊醒文长安,他一把扑到谢长风身上,抱着他说:“谢大人,您没事就好,我差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他身为秘云尉长,此举实属过于亲密,但总想着他一个商贾大户的小公子,有些无礼倒也无妨。
“起来吧,身上的灰拍拍,这么晚了,我送你回房间睡觉。
文长安揉揉眼,跟着谢长风复原了石室,回屋休息。
长夜漫漫,文长安裹着锦被,望着窗外的天星,一遍遍地想着王老板那些话。这些事情是他在朱门大院里不曾听闻之事,让他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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