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文长安感觉谢长风的步伐没有来时那么轻快且坚定了,看他的衣角被吹得飘起,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文长安见他不说话,也不便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冷意,夹杂着腐朽的落叶气息。鸟兽啼鸣,夜色如冰,沉沉地压在山林之上。风偶尔掠过,带着细微的寒意,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悄然落下。远处的山影模糊如鬼魅,沉默地伫立着,在这清冷的夜里,这座小山仿佛成了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孤岛,寂静、沉默,无人问津。
到了山坡之下,谢长风好像突然回过神来,转头问他怎么不见妘上姑娘。
“可能看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就先回去了吧。”
“既然如此,今天天晚了,你回去还是要休息的,白天人多眼杂,还是明晚再会吧。”谢长风礼貌地拜别了文长安,自行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等到了德隆昌,谢长风立刻进了平常用于联络的房间,开了门果然褚南倾已经等候多时了。
褚南倾是谢长风的副手,平日里谢长风经常出去办案,秘云尉便交给褚南倾训练管理。
“你先回去禀报皇上,皇长子与韩骨将军行事一切正常,所见并未有投胡之意。我在济春楼顺便查查其他案子,过几日回去。”
谢长风喝着褚南倾为他早就泡好的茯茶,思绪又飘到了刚刚那处山坡上。茶香弥漫,蒸气上涌,谢长风视线变得不甚清晰,他说:“济春楼往南有座小山,半山坡上有个小孩,你派个人不时去照应一下。不要做得太明显,只让孩子觉得是他命好遇见个好心人就行。”
褚南倾听到轻轻笑了一声:“你这次怎么不直接捡回来?往常不是见了可怜的小孩儿就带回秘云养吗?”
“这个孩子有哥哥,我怎么能随便带回来养呢?虽说哥哥在济春楼里做事,但是工钱给弟弟买饭吃的都没有,看来济春楼挣的这钱到底进了谁暗袋还要再细查。”
跟褚南倾这样的孩子相处总能让谢长风忘却自己的使命与痛苦,虽说没比他小太多,但是他依然很照顾依赖褚南倾。
吃着他亲手泡好的茶,不一会有些困倦,谢长风便躺下要睡。
“去床上睡吧,这样容易着凉。”褚南倾知道他今日刚从北境归来,长途策马必定劳累,但这么睡看着又让他心疼了。
褚南倾不忍心叫他,只好从床上抱来被子,帮他脱掉外衣,坐在床边守了一阵,直到呼吸声像夜风一般轻缓绵稳,他才起身合上门出去了。
门吱呀的一声开了,文长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来。没事做只好去找妘上姑娘陪他聊天。
济春楼今日依旧热闹,有些人传赏昨日的诗,有些人议论着刚刚来的富商,还有人说昨天来的道士写诗前被老板央求算一卦,结果老板今天萎靡不振,愈显得消瘦了。
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自然每天都有不一样的达官显贵前来光顾。
文长安没出梨花弄两步路呢,就被姑娘们围住了,前拥后绕地对他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即便是艺伎,遇见这样的翩翩少年也走不动道。文长安家里巨富,这些天出来穿的衣服该换了,可他又觉得太远不便回家,就去现买几件,今天是灰鼠袄子,明天是白狐腋,总之得给自己倒饬得光鲜亮丽的出门才行。
姑娘们穿红戴绿,杏眼樱唇,天天见的都是京城才子,胃口刁着呢。昨天有人碰见文长安后私下里都在谈论他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今天见了,都觉得此言不虚,确实不凡。
最爱用红珊瑚石金丝冠将长发高高一束,面皮白净,眼眸总是流彩掠光,嘴唇偏厚但美型,姑娘们大肚腩官老爷见多了,这样清爽活泼的少年郎谁不想陪上一夜做个知心朋友呢。
正被莺莺燕燕环绕着,文长安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前面的达官显贵。
姑娘们一看这架势赶紧一哄而散了,还没等文长安站稳脚跟呢,就听见被撞的人说。
“哎,这不是长安吗?你跟你娘说出来玩,都几天了还没回家?小心我给你娘告状。”
“舅舅,我昨天来看诗会的,结交了几个朋友,所以多待几天,你别告诉娘了,让她担心多不好呀。”
三人中较精瘦的大概是个文官,另一人看着孔武有力面孔粗鲁,但穿着上等考究,兴许是打仗有功封了爵位的,而他舅舅虽不至于膀大腰圆,但体态也有些福气。
“对了,这两位分别是治粟内史张言张大人,这位是大庶长李笃之李大人。”
文长安也不用猜了,赶忙问了好。
舅舅虽然介绍了两位大人,但没有继续留他陪客的意思,甚至吃了饭自己也要回家。
治粟内史乃九卿之一,掌诸谷物、金玉之贮,虽说和舅舅的营生有些关联,平日里倒也是交往些小官小吏,但这么高位的官吏他是怎么突然搭上关系的?
文长安这个好奇劲儿就上来了,还真想偷听他们谈什么。礼貌这种事情不如先跟着良心一起放一放,待他偷师后再捡起也不迟。做完心理预防后,文长安瞅准隔壁人出去的空当假装敲敲门,确定没有任何人后,一闪身就钻了进去,身法可谓是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偷师之嫌。
他耳朵紧贴着墙,仔细分辨几人的话。
“你是商贾出身,再有钱也会被人诟病。你想买高官职,肯定惹人怀疑,被发现了你我按律斩首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卖官?!文长安震惊之余,还有些不耻。舅舅想买官,反明自己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了,现在还要求权谋利。他本来做买卖就阴险狡诈,等他当上了官,内外合利那还了得?
“只是个小想法,您回去慢慢考虑,回头我多请您吃几顿饭。最近我刚在北境谈拢了笔大生意,就算您不在乎钱,也要看看季王的面子。”
“季王爷深谋远虑,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但是你们胃口太贪了,这其中的风险无可估量,一旦走错,叫秘云尉查个底儿掉,别说咱们,就是季王爷也自身难保。”
文长安一听到这等机密,吓得连连后退,还顺手打翻了身后桌子上的杯子,清脆的声响一下就让门口的侍卫警戒道:“什么人?”
看来几人在此谈话是有防隔墙之耳的,刚刚出去的人大抵就是清过屋子的侍卫,巧了让他逮住机会趁此空当进来了。
隔壁三人也闻声而动,迈着四方步就追出来,好在侍卫没来得及进来看察,就被张言一句:“怎么了?”给拖住了。
文长安脑子腾地就热了,四下一扫,衣橱、床帐、屏风,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文长安心里哀叹难道自己的颜面今天就要拿去为全京城扫地了吗。
最后一个办法,这是二楼,跳窗说不定……
当文长安一脚跨上窗框时,感觉自己是荆轲在易水饯行。
左手撑窗,滞空跃出。
终于赶在他们进屋前跳了下去,右腿隐约有点痛,但是并无大碍。文长安像鱼一样混迹进人潮,装成买新鲜玩意儿的少年打听小摊上卖的东西。
三位见窗户大敞,杯子碎了一地,立刻凑到窗前,文升在灰布粗麻的人群之中一眼就看见了打扮得光鲜亮丽又扎眼的文长安。
小摊上的东西没什么高级货,反正都出来了,文长安就决定去逛逛商铺。
离济春楼最近的大商铺是圆昭平。圆昭平专卖奇珍异宝,打金银玉石首饰,不管是西北货还是南夷宝,这里都是应有尽有。
文长安刚走进去,就碰见掌柜的伴着济春楼的小宋往出走。
“行,叫你们老板放心,加急给他做出来,等刻好字了,我叫人直接送去吧。”
掌柜的送走小宋立马来招呼文长安,可还没等他开口问,文长安就在展柜前边端详边随口问道:
“济春楼的陈老板做什么宝贝呀,还要刻字呢。”
“哎——这是王老板的家事,外人本来也不好说,但是这事情我们住的近的都知道,告诉你也无妨。王老板的妻子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爱妻情深,至今矜寡没有再娶,他叫小宋来也是为亡妻打个金锁。”
掌柜的撇着山羊须,收拾着台面:“王老板着实是个用情至深之人啊。”
“哦对,小公子你要买点什么,这前边的是我们工匠雕制的成品。你要是送姑娘呢,你可以瞧瞧新到的红纹石如意手串,要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刻字绘样,那直接告诉我,过几天上门来取就行。”
文长安自己什么稀奇珍宝都不缺,前些天母亲过生也才孝敬过,给新认识的妘上姑娘送有不合情礼,想想不如送给谢大人,此人虽在官位却不摆架子,气质如松若兰,让他很想亲近。
不过不太了解谢大人的喜好,文长安看着玉佩玉扣的,就说做个无事牌,看到了金锁银锁的,又说打对银镯子。末了说明天拿。
掌柜的不干了。要的东西多又着急明天取,伙计们手里的活儿多,怎么干得完?
像文长安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反正商贾人家也不用费劲儿去求取什么功名,有钱有闲便有了众多的爱好。文长安小时候爱到外面逛,有一次走到打铁匠铺门前便一点也挪不动脚了,火光映得铁匠脸通红,抡锤的力量感让铁器塑形,他就那么痴迷地看了一下午,终于等到铁匠说:“喜欢的话我可以教你。”等他天天去蹭师学成之后,他便常常在家也支起工具打铁玩。
至于这种工艺文长安或多或少会一点:“那我自己来做,你们找个人教我,你看行吗掌柜的?”
“那选一样做吧,贪多嚼不烂,欲速则不达。”
“那做无事牌。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玉拿来我看看呢。”文长安仗着家里是京城富商,又念着谢大人是高官总要送上好的物件才配得上,愣是把能摆的架子全摆上了。
他往椅子上一坐,大手一挥,“要最好的料。”
掌柜的犹豫了下,拿了钥匙从后面库房里捧了个木椟出来,“这可是皇宫里用的料,一般民间根本捞不着,你看这红玉质地细腻,没有半分杂质,你要是诚心想要,就给你罢。”
无事牌多只雕牌头,其余留白,寓平安祈福,无事消灾。文长安琢磨了很久,他的名字并不容易描画,不如化无形为有形,借流云表长风。
等做的差不多了,也已经天色渐晚,文长安嘱咐掌柜的再帮他修修,便回济春楼了。
回到济春楼,看见姑娘小二们来来往往,文长安猛然一拍脑袋——他今天还没见到妘上姑娘呢。不光要问她昨晚的情况,更要告诉她秘云尉的事。
他扫荡了几层也没见妘上的踪影,他皱起眉头顺手拉住一个经过的姑娘,问她:“你知道你们酒楼的妘上姑娘去哪了吗?我找了她半天也见,不会叫你们王老板关起来打了吧。”
姑娘看他着急得不行,也原谅了他没礼貌随便拉扯她,告诉他:“芷书姑娘今儿个肚子痛,她去街上找医馆抓药去了,估计夜里会回来的。”
文长安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啊,这样啊,多谢你了。”然后他又消化了一遍刚才的话,又赶紧去追那姑娘:“芷书怎么样了?姑娘你给我指条路,我去看看她。”
那姑娘把眼神从拽她胳膊的手上移到他脸上,实实在在给了他一个白眼,嗔道:“女人家的房间你去做什么?再关心人家也该知道男女有别。你放心,姑娘们都照顾着她呢,已经没上午那么难受了,真是没见过哪个客人这么瞎操心。”
帘幔飘起,文长安愣愣地看着姑娘的背影远去,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就那么像个呆子一样站了半天。
十七岁的少年莽撞但热烈,短智但勇敢,容易被他人言语所影响,但又会很快忘却烦恼,就像被火燎过的野草,又恢复到属于他们的春天。
登时文长安的肚子打了个鸣,这才想起来已经饿到日入了,赶紧冲到梨花弄,像饿了十天半个月似的大声喊:“小二,快上饭来——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这才两天,文长安兜里的银子已经快见底了,这要是让娘亲看见了,又要说他花钱如流水、行乐若三餐了。
吃了饭就在榻上,文长安把肚子哄饱了,多少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为什么京城的冬夏总是很长,春秋就短得让人抓不住。才脱下袄子没几天,正享受着春风的清凉温柔,睡了一觉醒来就热得浑身薄汗了。
文长安迷迷瞪瞪的觉得有点燥热,喉头干得难受,不知什么时候身上搭了薄被,而他……
他的小脑袋竟然被人护着,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的下巴,他就这么一直睡到现在。
礼貌告诉他该醒了把头拿起来,但可能是因为春乏,也可能是因为还没完全清醒,文长安只是动了动脑袋,在这只有点薄茧但很柔软的手上像只狗狗一样蹭了蹭。
接着他反应了过来——定睛一看,居然是谢大人。
文长安一个弹射起飞,拉着谢长风的胳膊就开始按摩揉搓,非常不好意思地说:“谢大人,真是对不起,哎呀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您怎么样,胳膊没让我压酸吧?我帮你揉揉。”
谢长风顺势拉下了他的手,冷漠地只回答了几个字:“不用了。”
文长安有些不懂他了,刚刚还很温柔地帮他托脑袋,现在又像有人欠了他二五八万一样挂着脸。
“你先收拾一下吧,我带你今天搜搜账房。”很平静的语气,既没有刚刚的温柔也没有适才的冷漠了。
王老板如果要敛财,那么小宋肯定要在账本上做手脚,而且账房很有可能有其他证据,先查查账房是目前最好的方向。
夜已经差不多深了,济春楼里安静得很,文长安窸窸窣窣穿上了衣服,跟随谢长风走在走廊上。
账房在济春楼一层尽头,上着的门锁在黑暗里透着冷光。正当文长安开始动脑筋怎么进时,就见谢长风拿出一根铁丝,在锁芯里挑了挑。
总是被谢长风一身正人君子的气质所迷惑,忘了他是秘云尉迷雾办案的高手了,这些招术总要会些的。
谢谢灯九燃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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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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