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蝉原路返回,刚打那纸行出来,楼一便将他拽到附近旗枪下,仔仔细细检查,他忍不住打趣:“完璧归赵,幸不辱命。”
楼一脸色很臭,好像他是去上刀山下油锅一般:“公子,如果你再晚一炷香出来,我就要去找温长史了。”
陈蝉问:“崔俨派的那几个护兵呢?”
确认他全须全尾,楼一心里悬着的石头方才落地,说:“只是被调虎离山,现下已尽数归位,我在纸行门口守着,他们还以为你仍在挑选宣纸,就是时间久了些,若是上报,不知道姓崔的会不会起疑。”
陈蝉道:“不会,本质上是他们失职,若不想挨鞭子,谁会蠢到主动说出来。”
楼一点点头,说:“公子,对方究竟是什么人?还有……这些都是……”他看了看陈蝉手上捧着的几只锦盒,怎么看也不像是纸,他看纸行的伙计都是用竹筒来装给客人。
“见面礼,你也可以理解为做生意的定金。”
郑崇和敢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陈蝉自然要叫他出出血,让他明白,舍得孩子,不一定能套到狼,舍不得孩子那是一定套不到。
郑崇和此人向来大手大脚,虽未成亲,但家中几房妾室,并豢养歌舞伎,平素哄美人一笑,千金可掷,更何况他满心满眼已将金矿划归为自己的产业,用起钱来更是毫不心疼。
“公子,你说有人将会找上门来,难道就是给你送礼的?”
先前,陈蝉故意把楼一支开时,告诉他这家店不干净,可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遇上打家劫舍的黑店,没想到竟还是个财神店,就是东西好归好,可来路不明,带回去恐怕会引起麻烦。
船儿那个大嘴巴,只要她知道了,那阖府上下,池塘里的鱼,梁上的燕子,院里的猫狗都知道了。
陈蝉瞧出他的担忧,哈哈大笑:“楼一,你愁起来脸都快皱成小老头了,这就不劳你费心,你不用我不用,正好拿去借花献佛,走走走,咱们去瑕丘最大的青楼开开眼。”
抱着锦盒,背着宣纸的楼一大惊失色:“啊?什么地儿?”
——
瑕丘毕竟紧邻孔孟之乡,尊礼重道,风尘之地多藏于深巷之中,其中声名最广的一处,名为鹄楼,不需打听,便依着花红柳绿的房子走,最气派那一间便是。
陈蝉惯常戴着的那只幕离,进屋时给郑崇和踩了个黑脚板印,却是不能戴了,他顶着那张脸和楼一往门前一站,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齐整地停了一瞬,随后脂粉气扑来,当先的几个姑娘恨不得把他抬走瓜分。
还得是老鸨出面,才镇住场子:“都怎么待客的,别把人小公子给吓……”
她立马改了口,和最近的姑娘低声调笑:“哟,这么俊的人儿,若能看上老娘,老娘上也无妨啊!”
但笑归笑,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在这里熬了几十年,毫不夸张的说,相人没有几千,也有上百,这等皮相,放眼兖州无可匹敌,若不是个男儿,若不生在有倚仗的富贵之家,只怕是灾难。
“贵客驾临,是要什么样的姑娘呢?”
老鸨一迎出来,楼一立马解放双手,把东西往她怀里塞:“要知趣解语会说话的。”对方识货,脸都要笑烂了,赶紧去叫姑娘。
等她走开,周围的姑娘又肆无忌惮打量起他俩来。
楼一知道陈蝉从前便无狎妓的癖好,如今巴巴上这青楼妓院来,定不是为寻欢作乐,再联系先前的不速之客,一个念头跃然心上:“公子,你是不是想到法子离开兖州了?”
“试试再说,哪那么容易,一会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陈蝉微微侧身,刚交代了两句,老鸨便携了三个年轻温顺的姑娘,朝他俩疾奔而来,他不便多言,只能断了话头。
还好楼一跟了他多年,也学得三分随机应变。不等陈蝉推他,他抬腿,目不斜视往楼上去,边走边骂:“那群老顽固,管天管地,还管得了爷拉屎放屁,爷偏就是要上这儿来玩玩,咱郑家军可不缺钱!”
他生来就不秀气,块头大又憨厚,皮肤也较陈蝉黑一个度,扮当兵的正合适。
“原来是军爷。”老鸨赔笑,这些当兵的可不比文人好说话,得小心伺候,于是立马给姑娘递眼色,一边一个将他搀着。
陈蝉左右瞟了两眼,压低声音:“你小声点,不知道军中当值的狎妓可是大忌!”随后冷着脸,厉声交代几位姑娘,不许说出去。
鹄楼里的人都很上道,连声附和,老鸨更是望着钱袋子说:“二位放心,来这里的可不只您一位军爷。”
楼一问:“哦,还有谁?”
老鸨不接话。
陈蝉便故作警惕道:“别人归别人,咱们是咱们,你可得谨言慎行,我听说那位欧阳大人掌城中兵防,嚣张得意,他为崔俨马首是瞻,若是被逮住,管你是哪里的兵,恐怕一概是要遭杀鸡儆猴。”
“呸,爷跟着郑崇和郑监军,他敢动我?你懂个屁,明明崔郑联军一齐破城,还真当兖州是他崔俨一个人说了算!”楼一大手一挥,和陈蝉交换眼色,将剩下几件昂贵的见面礼拿了出来:“爷今晚就是来找痛快的,谁能让我痛快,必有重赏!”
几个姑娘笑出了声,连忙讨赏:“军爷,实话告诉你,那位欧阳碧大人也喜欢来咱们楼里,还最喜欢来找翠羽。”
楼一挑眉。
对方又凑近些,几乎把嘴贴到楼一耳垂上:“听说,他不行!”
“你怎么知道?”楼一掏出赏钱,在陈蝉的指示下,要给不给。
挽着他的姑娘便继续道:“回回来,回回都找翠羽,又不是老相好照顾生意,还能是为什么?翠羽年纪大了,又花不了几个钱,若是遇上年轻貌美的却雄风不振,不是丢脸吗!还得是爷你这样的。”她顺着大臂摸到指尖,一把将楼一手里的玉拿了过来:“威猛勇武!”
“好,说得好!”
楼一听懂她话里的调笑,耳根子红得滴血,却要强撑着不能露怯,整个身子绷紧如一张大弓。
陈蝉收到他投来的求救目光,适时开口:“既是常来,万一待会碰上……”
“两位爷别担心,妾这就给你们瞧瞧。”陈蝉身边一直没说上话的姑娘可算找到了机会表现自己,立刻踮脚张望,指着横廊尽头道:“喏,公子,他们平日就在那处房中,来咱们这儿,总归见不得光,那些拿家伙什的大头兵都在后院喝酒,就派个龟公在附近守着,有事再去通……”
话音未落,几人却见门口一龟公打扮的人要出来,见这方有人,又缩了回去。
“那是……不对呀……”那姑娘大惊失色地揉眼睛,“今儿没听说人来呀,怎么有……”
光就那背影而言,绝非楼里猥琐的小厮和凶悍的打手可比,就算真是楼里的人,也万不能随随便便进姑娘的房中。
三女同时花容失色,妓女绕过老鸨会私客,可不得了。
陈蝉也看出怎么回事,心道正愁拿不住把柄,要欧阳碧的姘头配合他行事,这不正是送上门的机会,他便快步跟了上去。
几个姑娘反应过来,要帮翠羽圆过去。
楼一立刻挺身而出,和陈蝉配合:“去!快去看看!是不是欧阳碧那老匹夫?可得趁机抓着他的小辫子!”
任是解语花,此刻也不敢再多嘴。
陈蝉顺利脱身,刚靠近窗户,门忽然被拉开,那龟公又埋头走了出来,慌慌张张和陈蝉撞了个满怀。
接下来就该是不撞不相识的桥段,紧锣密鼓地搭上欧阳碧这条线。
可惜,那是一张年轻的脸。
“你……”少年抬头一瞬,又飞快埋首,正待错身,忽然想到什么,反手将陈蝉拉住:“陈蝉?你是陈蝉?你还记得我吗?我呀——”
“游方雁?”
“是我,你怎么在……唉,你能帮帮我吗?上次你就治好了那个小孩!”游方雁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朝屋里抬了抬下巴。
陈蝉当机立断,把手上的钱赏给了刚才指路的妓女,要她和另外两个同伴管好嘴巴:我和这位朋友叙叙旧,谈一谈事情,不喜欢被人打扰。
这两人非富即贵,又和当兵的有关,谈的事那是能听的吗!
鹄楼里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立刻架着一脸惶恐的楼一离开,并表示会给他们打掩护。
游方雁把陈蝉拉进屋里,只见榻上横陈着个女子,年貌约莫二十**,穿着花俏,应当就是那位翠羽姑娘。
“……雁子?”
气若游丝的呼唤飘进陈蝉耳朵里,翠羽掀开沉甸甸的眼皮看向屏风前的二人,却眼神飘忽,似乎无法分辨谁是游方雁。
“陈蝉。”
游方雁望向陈蝉,眼神里满是哀求。
陈蝉猜他方才着急出门便是要去寻大夫,可自己哪会什么医术,未免高看了他,这一来一去耽搁时辰,病人可拖不起。
“要不还是……”
“你先看看。”
游方雁抢身上前,把翠羽手里攥着的纸团抽了出来,递给身边的人。
陈蝉接过,狐疑地扇闻了一下,眉头端的蹙起,又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病人明显高热。他脑子里刹那闪过一丝念想,叫上游方雁搭把手,将翠羽翻了个身,撩起她背后衣服看了一眼,皮肤下果真生着害人的病疽。
“是五|石散。”
游方雁点头:“我见人吃过,等个把时辰也就清醒,但今次却迟迟不好,我正要去找大夫,就碰上了你。”
想到上次那乞儿砒霜中毒,他都能解急毒,两者本质上都是石头,想必这次也能救人性命。游方雁的目光十分殷切,陈蝉还没说话,他已经颤声,抢先开口:“还是像先前一样对吧?对,对,我先去找粪便来。”
以这时代的技术,急性金属中毒即便送到医馆也只能催吐,陈蝉便默认了他的举措,又转头补充道:“恶臭难闻,令人作呕的东西都可以。”
游方雁焦头烂额称是,很快找来恶物,逼迫翠羽吃下,翠羽稀里哗啦吐了一地,翻身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这样不行,还是得请个正儿八经的大……”
陈蝉正要出门,翠羽却悠悠转醒,叫住游方雁:“雁子。”
游方雁关心则乱,上去就骂:“你糊涂啊!”
“雁子,真的是你啊,妾没做梦吧!”翠羽掩袖啼哭起来,游方雁没忍住,又指责了她两句。
游方雁离开瑕丘时,她不过二八年华,转眼如今,已是人老珠黄,翠羽这一辈子都留在了窑子里,见到故人,却是这样一副凄惨狼狈的模样,房间里的熏香混合着呕吐物的臭味,满地脏污,不见阳光,她越想越难过,放声大哭:“恩客行房所使,妾也无计可施!”
这五|石散号称强身明神,实际上多拿来助兴,并在世族贵胄之间流传时兴,想来这恩客身份不简单,妓女身在这等腌臜地方,一没武功,二要吃饭生存,如何反抗得了,倒是自己,不但没有帮她讨个公道,反而还厉声诘难。
游方雁恍然,后悔自己嘴快,自打三个嘴巴,挨着她半跪下来,颤抖着道:“翠姐,究竟是谁如此害你,我非把他狠揍一顿不可!”
“你可不兴说。”翠羽强撑着,用手捂他的嘴,惊恐地担心隔墙有耳。
游方雁却为此起了逆反心,偏生追问:“呵!究竟是什么大人物,便是说都不敢说了,你不说,难道我不会自己查!”
翠羽明白他犟脾气上头,怕他不依不挠反倒惹祸,只得说:“是目下控制瑕丘兵防的军司马欧阳碧大人。”
陈蝉侧目。
游方雁冷哼:“哦,原是崔俨军中的左膀右臂。”兖州失陷,为郑崔联军控制,欧阳碧身份敏感,对付他是棘手了点,但他平生最恨这些出身高门大户却轻贱百姓之人,自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劲:“翠姐,这事我管定了!打不过还躲不过,大不了我想想法子替你赎身,那劳什子五|石散你别再吃了。”
“你哪儿来的钱?”
翠羽想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浑身发热,半梦半醒,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后怕出了一身冷汗,听他说要救自己脱离苦海,说不心动是假的,可她入了贱籍,卖身于此,哪是那么容易走得了的,顿时又愁起来。
“欧阳碧那厮不中用,就算不吃这玩意,也会有那玩意,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岂是妾说不吃就不吃的,你别管妾了,你好不容易去了商山那等好地方,可千万不能被我们带累。”
游方雁没有表态,脸上阴晴不定。
这时,一直沉默的陈蝉忽然插话:“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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