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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回

两人齐齐看向他。

陈蝉解释道:“崔俨连下二州,绝不会偏安一隅,听说这个欧阳碧是崔家军中的老将,如要继续南征,不会在兖州长做停留,只要能解眼下之危,挨过这几月,把对身体的损伤降至最低,等他出征,二位也便于活动。”

游方雁追问:“你可是有好办法?”

“有是有,但能实现几分,却不敢保证。”陈蝉沉吟片刻。

“哎呀,你快说吧,纵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去碰碰运气!”游方雁急得抓着他的胳膊摇晃。

陈蝉稳住他,笑道:“功夫在她不在你。”

说着,又扭头向翠羽,把和郑崇和说的那番话抬了出来:“若欧阳碧再来这鹄楼,还要劳烦翠姐告诉他,青州有几座金矿脉,若是竭力开采,年产可达万两,崔家军饷吃紧,一门心思都在钱上,他不但不会找你麻烦,还要求你帮忙打听留意,你就装作吃了五石散头脑不清楚的样子,借机和他讲条件,他们怕你坏事,自然便不会再逼迫你。”

“好,妾本就是青州东莱人氏,幼年家贫被卖于兖州,我便编一个海龙吐金的传说,再合上公子你提供的线索,保证不会露馅。”翠羽不若郑崇和心眼多,又感激他施以援手,对他所言毫不怀疑且极力配合,只是有些不甘心:“可是,这样的人,难道给他们白送钱吗?”

“这金矿乃我大哥勘探而来,本就想要馈于民生,如果他们能得到金矿,解决燃眉之急,至少不会在这个冬天,想方设法从老百姓身上夺取。”陈蝉早就备好了解释,也正好能圆金矿的来历。

这一番话,几乎说到游方雁心坎里,当初他就是知道崔俨治军严格,入城后,崔系全军不曾烧杀抢掠,所以才会去刺史府碰运气,游说崔俨罢战息兵,开仓赈济,帮助中原大旱的灾民过冬。

虽然他因为屡次被打出府而气愤,但仔细想来,崔俨大抵确实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翠羽看了游方雁一眼。

游方雁拍板:“他是我朋友,一切按他说的来。”

不知是不是有了盼头,翠羽精神振奋:“如果真的奏效,或许还能和欧阳大人讲一讲条件,请他为妾去籍。”说完,她跪在榻上,向着陈蝉行了个大礼:“妾保证把事情办得圆满。”

陈蝉连忙阻止。

翠羽却借着他的手,下榻穿鞋。

屋内门窗紧闭不通风,她要去打水来冲洗地板上的秽物,游方雁挽起袖子要帮忙,对方却强硬地把他拦在了屏风后:“雁子,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来鹄楼狎妓?你想让全天下人笑话商山学宫的弟子?”

游方雁与她争:“可刚才……”

“刚才没人看到你吧?”翠羽嘿了一声,十分后悔:“都怪妾,你要知道,这流言可恶,流言杀人啊!”

游方雁指了指自己身上龟公的衣服:“我混进来的,没人认出我,刚才去厨房后面的角落舀了些泔水,那腌臜物,这里的人都嫌,客人就更不可能去接触。”

“没有就好,你现在可是有门第的人。”

“我算哪门子门第。”

游方雁失神地喃喃,翠羽待在青楼里,只以富贵钱财为重,不知道外面真正的家世等级,江南士族看不起中原士族,中原士族看不起寒门子弟,寒门子弟看不起露门役户,露门役户看不起兵户,兵户看不起佃客,佃客看不起奴婢。

正想着,身后门开门合,原是翠羽在他走神之际,已拎着木桶打水去。

屋子里霎时间陷入死寂,游方雁后知后觉为那难闻的气味不停干呕,不敢想自己怎么能让陈蝉等在秽物之中,羞愤不已,又想他会不会看不起自己,感到抬不起头,还不如找些事做,省得在这里当竹竿,更尴尬。

游方雁伸手开门,门口刚好有两位嫖客在和妓女在打情骂俏,若是出去,只怕撞个正着,没办法,他又退了回来。

“对不住,兄弟,委屈你了。”

陈蝉却神色如常。

游方雁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今日多谢你,但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

“但说无妨。”

“那金矿只是诱饵吧?”

陈蝉挑眉,心道商山的弟子瞧着不谙世事,血性冲动,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

方才游方雁确实被他那一番为国为民的想法打动,但很快便清醒过来,人性贪婪,怎么能保证欧阳碧或是崔俨拿到金矿,能慷慨无私用于军资粮草,不会中饱私囊。

“游兄弟既然看出来了,那我也不再隐瞒,不错,金矿只是幌子,我真正要做的,是借刀杀人。”陈蝉也不避讳:“崔俨坑杀降卒,郑家烧杀抢掠,他们蔑视众生,视人命如草芥,我置身囹圄,力量微小,谁也对付不了,只能以身入局。”

游方雁心下震撼,还要说什么,翠羽打了水进来,他便不吭声了,但那句蔑视众生,着实戳他肺管子,寒门之悲,他有切身的体悟。

何况,若不借商山虚名,他连寒门也算不上,他很清楚,崔俨一直不把他,不把商山放在眼里。

翠羽身子发虚,还未完全恢复,收拾一会,便得歇一会,游方雁在她浣洗抹布的时候走过去,带着哭腔说:“翠姐,你就让我帮你做吧。”

“你一个大男人,可别做这些粗使的活!”翠羽揉了揉他的头,又看了一眼陈蝉,越看此子越觉俊朗,刚才躺在榻上两眼发昏没瞧清楚,这会眼珠子都挪不开:“更不敢劳动这位公子,好了好了,离远些,别脏了手。”

游方雁动了动唇。

她见说不动,便岔开话头:“雁子,你来找妾,想必是问愁红姊姊的下落吧?”

游方雁忽然紧张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但回回都扑空,总担心时移世易,出了什么大变故。

“她走了,赎身走了。”翠羽眼底露出羡慕的光。

游方雁眼前一亮。

翠羽长叹:“唉,她是个好人,不然当年那么苦也不会养着你,正所谓好人有好报,你们俩算是脱离苦海,这鹄楼也就妾……”

游方雁的身体忽然僵硬,表情也变得不自然,他下意识转头扫了陈蝉一眼,惴惴地害怕秘密被听了去,但若立时反应过激,又怕被人觉得小气,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翠羽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狐疑地观察他俩,心道他们不是朋友吗?陈蝉毫不嫌弃,还给她出谋划策,应当是很好的朋友才是。

陈蝉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微笑道:“两位若要叙旧,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略一颔首,转身即走,游方雁却在出门时拉住了他的手,但他终归没有把陈蝉拉进来,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我,愁红姊姊对我有恩,我才想寻她报恩,我,我,你千万别误会,以后有机会,我定向你解释!”

在这之后,陈蝉再未踏足过鹄楼,游方雁忘了打听他的住处,十分懊丧,在瑕丘城满天满地地瞎转了好一阵,才终于在酒肆里又碰上他。

这天,陈蝉和楼一刚在酒肆吃过饭,正要下楼,游方雁从栏杆外翻上来,把人拦住:“我有话对你说。”

三人便又回到二楼临窗小房间,对坐下来。

“楼一,劳你让小二再重新热一壶酒。”

陈蝉将楼一支开。

游方雁知他故意照顾自己,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你诚心待我,我却有所隐瞒,你便是要与我绝交,我也绝没有半句怨言。”

陈蝉平静地说:“这倒是不至于,谁没有一点难以启齿的秘密。”

游方雁两手攥着,做足了思想准备,方才鼓起勇气开口:“我上次同你说,下山来有两件事要办,其一是寻我那离经叛道的大师兄,其二便是为此——我,我是个弃婴,被家人遗弃在青楼门口,为愁红姊姊收养。”

“愁红姊姊是鹄楼里的盘舞伎,所谓盘舞,就是那种以盘杯为辅的舞蹈,杯盘往复却不落不碎,她技艺高超,一次可以七盘七杯不落,加上人生得美,远近闻名,正因为是棵摇钱树,当年的老鸨才许她把我带在身边,但她还是因此吃了不少苦。”

“七岁的时候,我因为贪玩想偷溜出鹄楼,翻墙时从树上摔下来,摔折了胳膊,去医馆问诊的路上,被途径此地的商山学宫掌教看中,拜其为师,这一去便是十数年,如今好不容易下山,便是想寻故人报恩。”

陈蝉安慰他:“既是赎身,便已去籍,该是件喜事。”

游方雁含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陈蝉的脸上:“世人只追捧世家名流,哪见我们一介白身,我,我只是怕贤弟看不上我。”

陈蝉道:“英雄不问出处,君子之交,不问出身,何况……我还不一定如你。”

游方雁被撼动,张着嘴,久久无声。

楼一听见雅间里再无动静,拎着酒盅敲门而入,外间忽闻喧哗尖叫,原是郑崇和策马过街,惊翻了一众摊贩,又驱赶无辜路人,动静和排场都相当大。

陈蝉哼声道:“好霸道。”

游方雁不自觉道:“郑家在这儿也是半个话事人,豫州刺史郑钦明媒正娶的夫人乃是当今华太后的亲姊姊,若是郑钦不反,郑家人想必更加得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真羡慕这些簪缨世家的贵胄公子。”

一时口快,说完,游方雁才后知后觉此言甚是不妥,陈蝉气度不凡,其兄长在青兖能勘得金矿,想必颇有家资,或许出自乡绅贵府,虽然他本人对平民老百姓并无轻视之态,但兖州势力盘根错节,总归不能乱讲话。

便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我今次来找你,是有个好消息要同你分享。”游方雁道:“自那日之后,欧阳碧又往鹄楼来往两次,确实如你所料,他非但没再逼迫翠姐与他同食五石散,甚而把她当宝贝供着,还想请她在楼里多探听探听。”

陈蝉颔首,这番结果是他早料到的。

“不过欧阳碧这老匹夫口风严实,却再问不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游方雁满上酒,忧愁压弯了眉头。

陈蝉正要开口,街上又一浪高喊。

郑崇和坐下宝马踢翻了人家养家糊口的摊子,贵物商行叫高门把持后,寻常良家只能卖些贱货,本就卖不上价,这一毁,自然亏得血本无归,为了不喝西北风,人家自要论理,何曾想,郑家的公子蛮横至极,竟直接策马,将人踏死在街上。

当时便肠穿肚烂,血水混着内脏淌了一地,着实惨不忍睹。

游方雁一股气直冲灵台,也不等陈蝉的答案,当即拍桌而起,从二楼掠下,探了探被惊马吓得跌地昏倒的行人的鼻息,恨得紧握双拳,悄悄追了上去,趁郑崇和不备,解下腰间匕首,飞刀直冲其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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