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郑筠更不敢说自己见过此人,先前本还抱有奢望,想把樊超姐弟的事情相告,请他帮忙关照城中孤儿,再清算樊超绑架自己的事情,但现在涉及到人命,这人还是崔俨部下,她还需要去千金堂和那几个少年确认情况,就算人真是阿辛杀的,但阿辛已经死了,恐怕又要给这些人添一笔负累。
“没见过。”郑筠摸了摸脖子,小声道。
崔俨手底下每年审问过的细作和逃兵少说也有一手数,他几乎一眼就看出她在说谎,当即反应过来——她在帮郑家隐瞒,但也没揭穿,只问:“郑小姐,你是怎么逃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姑娘真是命好,先是躲过了四平斋的杀手,又从绑架中顺利逃脱,不过崔俨转念一想,她既然绝口不提海春,说明她真的撞见了什么,或许连绑架也与郑家有关,只要能把郑筠拖下水,保不齐还是个有利的挡箭牌,来帮他推了郑钦极力促成的这一亲事。
而郑家要隐瞒海春的死,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自己依然可以借题发挥。
“我趁他们不注意,跑出来的,又在山里遇到好心人仗义出手。”郑筠也想试试他对平民百姓的态度:“这些人大抵只是为了求财,这两年打仗,听说不少人流离失所吃不上饭。”
崔俨轻蔑一笑,冰天雪地的,那山里连只鸟也打不到,哪来这么多好心人,他不禁反问:“郑小姐觉得是流民山匪所为?”
郑筠谨慎点头。
“那就下令搜捕,形迹可疑的全都抓回来。”
郑筠一下子就慌了,差点碰翻手边的果盘,忙向崔俨追问:“如果抓到人,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崔俨幽幽道:“严刑拷打总会招的。”
郑筠:“……”
崔俨端起酒盏,一口饮尽,侍女拎着酒壶来添,他摆摆手道不用,利落起身:“我还有事,要回一趟军营,你们慢慢……”
郑绥之大叫:“这就走了?”
崔俨充耳不闻,留下郑姑娘尴尬地坐在原地,郑绥之没话找话:“戏也看乏了,要不上湖里泛舟去?”
郑泉之作势要揍他,比划道:“你以为谁都是你,跟头皮糙肉厚的山猪一样,湖心风大,这么冷的天,万一害个头疼脑热呢,你是一点不心疼妹子!”
郑筠眼睛滴溜溜一转,未免扫兴,却道不妨,过不多时,她便佯作胸闷气短,要上千金堂讨药。
郑泉之无语,派人去请胡老大夫上门,她却顾及大夫年事已高,不想叫人舟车劳顿,只称是院里憋闷,要出去走走,喘口气。
倒不为别的,崔俨走后,她心里不着地,心焦如焚,当时就想去把樊超找来,确认那名崔家军的部将,是不是为他们动手杀害。
郑泉之看了她好一会,唤人另行备车,郑绥之自打嘴巴,忏悔:“是我不该瞎提议。”
“不干你的事。”郑泉之喝了口酒,不再说话,他能看得出来,郑筠来到这么个陌生的地方,也并不痛快。
人家乐意捧场,全了两位哥哥的好意,他也便做主,许她自由出入散心,只要派人加大保护即可。
崔俨跨上宝马,扔给门房两个赏钱,先回了一趟刺史府,见陈蝉不在,从管事那里得知,他今早便带着楼一出门,便在城里头跑了一圈,想起他常去城南医馆做善事,转头策马,也去了千金堂。
药童捧着药包,将病人送走,一见他下马,跟撞了青面獠牙鬼一般,扭头便往回跑,崔俨马鞭一甩,将他卷过来:“跑什么跑,本将军有话问你,你老实说,陈公子在吗?”
“来,来过。”药童吓得不轻。
“来过?”
“是,将军晚来了一步,他跟着游少侠一起吃酒去了。”
那个姓游的没事便缠着陈蝉,也不知是何居心,气得崔俨一拳捏碎了门前的柱子。
药童惨叫一声,跑开去。
巨大的响声惊吓到不远的牛车,郑筠撩开帘子,丫鬟讶了一声:“那不是崔将……”郑筠自然也看到了他,自己紧赶慢赶捏了个借口混出来,还是和他撞上,她赶紧叫车夫掉头。
“小姐,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不去了,我身子好些了,就在城里随意逛逛吧。”
今天不适宜再见,更不便暴露她与游方雁和陈蝉的关系,免得被崔俨捉来审问,郑筠绞住衣袖,安慰自己,千万别自乱阵脚,但心里仍忐忑不安:“他不是回军营吗,难道是他怀疑了什么?”
——
刻漏的浮子沉了下去。
戌正一到,崔俨沉不住气,把小几一脚蹬开,起身快步向外,就在这时,屋外传来说话声。
陈蝉请楼一帮忙烧水,自个回房换衣服,他刚把门推开,还没来得及点灯,就被人抵到墙边。
“到哪里去了?”
崔俨一脚将门踹上,蛮不讲理地拥住他亲了亲。
陈蝉偏头躲闪,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药香,料想他已去过医馆,索性大方地说:“去城中千金堂帮忙赠药,立冬后冻死的人越来越多。”
崔俨眼皮一掀:“和游方雁?”
陈蝉没吭声。
崔俨冷冷道:“你去布施,他也去布施,你去送药,他也去送药,简直阴魂不散!”
陈蝉不紧不慢说:“那你也来。”崔俨事务繁剧,料想是绝不会来医馆帮忙的,何况他近日还被欧阳碧的死绊住,正借机彻查军中贪腐和细作。
果然,崔俨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陈蝉趁势推他。
但没推动,崔俨长手长腿将他搂得死紧。
“去把灯点上。”
陈蝉黑着脸,不客气地使唤他,他又磨磨蹭蹭抱着人亲了两口,才松开手,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吹燃点灯。
满室生辉,崔俨随手把火折子往案头上扔,瞥眼却发现,无端多出一方品相完美的砚台,不由警惕起来:“哪儿来的?游方雁送的?”
“不是你们抄家抄出来的?”陈蝉白了他一眼:“温长史怕糟蹋了好东西,特意拿来给我。”
“是吗?欧阳碧那个老家伙什么时候也爱这些文人玩意了?我以为他只贪钱慕色来的,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崔俨不以为意,这老东西贪了那么多,光是青州长广和北海两郡,收受的贿赂就足有一万石,不可能每一条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蝉心里却蓦地一动,忽然浮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那端好砚会不会是温世澹自己备的礼,怕他拒收,更为避嫌,才故意这么说的?
若当真如此,他又为何要送自己如此昂贵的礼物?
离开千金堂后,崔俨直奔军营,过午未食,到戌时回府,不见陈蝉归来,气得更没有心思吃饭,登时便把船儿叫起来,备夜宵加餐,让陈蝉陪他小酌一杯。
陈蝉想去沐浴,被他强行留住,只能皱眉敷衍,崔俨压下的火气再度被点燃,一张脸拉得老长:“只许你和别人把酒言欢,就不能陪我煮酒赏月?坐下!哪里都不许去!”
转头又大声嚷嚷着:“船儿呢?跑哪儿去躲懒了,我要吃烧鹅,去城西张家字号买一只回来!”而后发泄似的,自顾自地安排:“冷冷清清的,不够热闹啊,管事呢?去请两个人过来弹琴吹箫,不,不要吹曲了,去把百戏班子的叫来,我今儿看了一出角抵戏,大家伙一起分享分享!”
刺史府里,脚步声群起,屋子次第燃灯,都开始忙碌起来,但崔俨仍觉得不满意,大声呵斥:“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还有没有一点纪律,全他妈都给老子上军营拉练半个月!老子在这里坐了这么久,黑漆漆的,还不把庭燎点上!”
陈蝉知道他又要发疯,立刻给他倒酒,端到他眼皮子底下,就差倒他鼻孔里:“我在这里陪你,别折腾旁人,你还要什么,要不要给你把天上的星星打下来?”
陈蝉起身,四处寻弓,崔俨终于顺心如意,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回来,将下人都轰去休息。
船儿正在厨房吊参汤,听见崔俨嚷嚷,披着褂子赶过来,跑得满头大汗:“怎么了?怎么了?有人打进来了吗?”
“叫楼一烧热水,多烧些,一会我要和他家公子洗鸳鸯浴。”崔俨笑着说。
船儿脸上烧得跟冬天的炭火一样,黑里透红,随即,小姑娘轻轻跺脚,哎呀一声,捂着耳朵跑开,走的时候还把发愣的其他僮奴一并带走,除了送酒菜的婆子,一概不许人靠近西苑。
西苑重新沉寂下来,两人团坐在明光之中,却无半点暖意,陈蝉饮了一口辛辣的酒,脸上仍白得胜雪:“有什么话想问就问,你这个人不适合兜圈子。”
“你误会了。”崔俨一脸无辜,道:“城门管制,难民本不该进城,那日你受的冲撞不是飞来横祸,而是人为设计,我今日上千金堂打听,只不过想抓几个贼首,顺带问问你的病情,你一向什么都不和我开口。”
“他们都是无心的,我早已无碍,别捉人来。”他顿了顿,沉下心来直视崔俨的眼睛:“还是说,你觉得我在骗你?你若不信,自个查去。”
崔俨用力压住他的手,陈蝉吃痛,却抬不起胳膊。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他才松了劲儿,借着陈蝉的酒盏,给自己喂了一杯。
叫他放手查,心里终归是舒坦了。
陈蝉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这当中应该跟他无甚干系,虽然那天下午他在千金堂行迹可疑,但城门值守的是他的亲信,万不敢糊弄他,又在他眼皮子底下核实了两遍,确认陈蝉并没有出过城。
况且,陈蝉并无出城手信,城门守卫又握持有他的画像,只要他靠近城门,守将定会向自己汇报,倒是郑崇和的人当天出入频繁,郑家小姐又在官道被劫,耐人寻味。
“我怎么会不信你呢?”船儿端了炉子过来,崔俨亲自给他盛了一盏灵芝人参汤,拿勺子给他吹得不烫口,却没有把酒水给他拿掉,仍放了一壶在他手边:“不提这个了,说些别的吧,就说说你,你有表字吗?你还没有行冠礼吧?”
如果他没记错,陈蝉是天正二年出生,比自己小四岁,今年十九,岁朝过后才刚及弱冠。
陈蝉转念一想,忽然主动给他斟酒,道:“你再喝一杯,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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