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松山狼毫砸在白色的衣衫上,笔杆是优质的紫竹,笔锋更是饱满,单单这杆笔已抵得上整驾马车。
萧韶冷冷注视着,林砚那双漂亮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情绪,唯有眼尾那抹红,艳得惊心。
随后,少年动了。
他用未受伤的右手,缓慢而艰难地,再次撑坐起来一些,让背脊离开冰冷的车壁,动作间牵动左肩伤口,额角冷汗再次涔涔而下,浸湿了贴在脸侧的蓝色发带。
在萧韶审视的目光下,林砚艰难地拾起那支笔,指尖颤抖,握笔却极沉稳。
他用牙齿咬住右手腕处那早已被碎片划破的衣袖,“嗤啦”一声,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料,最后将素白的布条平整地摊开在还算干净的车板上。
天色暗沉,薄雾自光敞的车顶笼在少年身上,明明每个动作都平平无奇,却莫名赏心悦目的像一副风烟俱净的山水画。
就连晴雪一时都看入了神,想知道他接着会做些什么。
林砚垂眸、抬笔,将手中狼毫笔的笔头,径直探向自己左肩那处依旧在缓慢渗血的伤口。
笔锋触碰到翻卷的血肉,再如何柔软的狼毫也和尖刀无异,少年的身躯突然剧烈地颤抖一瞬,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但握笔的手却没有丝毫移动,直到笔锋蘸满了浓稠的、鲜红的血液。
殷红的血珠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白的棉布条上晕开一小点。
林砚俯下身,就着车内越来越暗淡的光线,右手执笔,以血为墨,以布为纸。
右手悬空,指节绷紧,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耗费他极大的心力,脸色愈发苍白,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忽而天色一亮,概是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林砚苍白的侧脸,衬得少年眉眼专注而又深邃。
似乎若干年前,她也曾这样看着元景哥哥,他在灯下临摹字帖,她替他剪芯添香,那时的元景哥哥也不过十七八岁,那时兄长刚占领西京不久,两人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心生隔阂。
少年提笔书写,不到一行笔锋上的鲜血已然干涸,笔尖微微一顿,随后再次抬笔,狼毫在伤口处来回扫动,直到笔锋重又沾满新鲜的血液。
马车内安静极了,只有少年紧紧皱着的眉头和微微颤动的身子,显示出主人正在承受的痛苦,在粼粼月色下,竟有些诡异的赏心悦目。
萧韶靠在车壁上静静凝视,马车的辘轳声早已不是困扰,她十分耐心地看着林砚一次又一次地在伤口扫动笔锋,看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看着他将右手拇指按向伤口,重重地、清晰地,在“林砚”二字旁,摁下一个血色的指印。
最后艰难地双手捧到她面前。
竟然这么快就写完了。
萧韶心底莫名有些遗憾,她居高临下地看去,迎着冷月银光,四目相对。
少年眉眼昳丽目光清澈,眼底隐隐透着痛楚和疲惫,似乎有些期待,有些不安,却唯独没有怨怼,没有委屈。
像一汪秋水,在宁静的月色下泛着诱人的清辉,让人忍不住想要打碎他、占有他,想要让他眼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她突然反悔了。
把他虏回去,关起来,只要她不说,元景哥哥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就可以永远拥有这份安宁。
萧韶一时想的入神,眼前捧着布条的手突然开始颤抖,她这才恍然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了那染血的布条。
冰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林砚手腕,清楚感受到了一阵细微颤抖。
这是即使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也没有开口催促,只默默地忍耐,让她不禁好奇他能承受能忍耐的极限在哪里。
萧韶盯着林砚看了许久,终于将视线落在手中的布条上。
欠条
立据人林砚,因不慎损毁长乐长公主殿下梨花木马车一架,计损银一百两。立据人自愿承担此债,分期偿还,直至偿清为止。立据人保证随传随到,听从殿下差遣,绝无推诿。若有违背,任凭殿下处置。
欠债人:林砚
大周隆兴三年元月廿二日
字迹是出乎意料的清隽挺拔,带着一股难以折损的风骨。指印鲜明,如同雪地落梅,凄凉却极其艳丽。
晴雪在一旁看得心头微紧。这哪里是欠条,这分明是一纸卖身契,将所有的主动权,乃至生死,都交到了殿下手中。
萧韶的目光在那欠条上流连片刻,然后缓缓上移、落在林砚脸上。
少年额发已被冷汗浸湿,脸色在月光下白得透明,仿佛一触即碎,唯有那双眼睛,在极度虚弱中,依然清澈透亮,映着清冷月色,也映着她此刻莫测的神情。
萧韶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上微湿的血迹,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混合着某种扭曲的快意,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将布条随意折起,放入袖中,仿佛那并非什么重要的契约,只是一件新得的、有趣的玩物。
“记住你今天写下的每一个字。”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马车却在此时突然停下。
“殿下,到了。”晴雪恭声禀告,公主府离青云楼并不远,饶是马车损坏夜路难行,小半个时辰也足够了。
萧韶却像是没有听到,目光依旧落在林砚身上。
视线相接,少年却忽然低下头去,萧韶皱了皱眉,却惊讶地看见少年俯身拾起地板上,方才她掉落的金簪,用力地认真地在衣袖上将血迹擦净,最后双手捧着递给她。
“林砚所写每个字,都发自真心。”
苍白的唇角忽而扬起,如同月光下盛开的冷白昙花,素净至极却带着极致的诱惑。
萧韶心跳竟无意识地漏了一拍,时间在此刻似乎变得模糊而又幽远,可是很快,无边无际的悲伤如潮水般涌来。
他不是元景哥哥。
不是她的元景哥哥……
萧韶抿紧了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簪子送你了,晴雪,用马车将他送回青云楼。”
说完径直翻身下车,任由自己陷入浓重夜色之中。
*
周朝延续前绥的传统,并未设宵禁,这几年天下渐渐安定,西京城内的夜市也越发繁荣,而青云楼永远是西京城夜色中最亮的那抹胭脂红。
此时隔着宽阔镜湖,日月轩中同样烛火通明。
“少主怎么伤成这样。”岑路急切地从柜中翻出药箱,熟练地拿起一红一白两个瓷瓶。
今日不知为何萧韶的马车突然加速,好在少主凭借高深轻功强行在空中改变轨迹,这才刚好砸中。他实在想不明白谁能将少主伤的这般重。
安娘也一脸慎重,“砚儿,今日究竟发生何事。”
林砚坐在床上,从岑路手中接过药瓶,扒开已被鲜血浸透的外衫和里衣,静静向两人讲述今日发生的事:“那长乐公主行事疯癫,她将我认成王玄微……最后她应该是满意我写的欠条,用马车将我送了回来。”
林砚嗓音淡漠,丝毫没有在萧韶面前的颤抖,仿佛讲述的主人公不是他,而是什么不相关的陌生人。
“你都被她伤成这样,入公主府养伤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安娘有些不解,如此天赐良机林砚竟然没有把握。
林砚用嘴咬开红色药瓶的瓶口木塞,将透明的药水尽数倾倒在深不见底的伤口上,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喘息,“伤在左肩,三日内我左手都无法用力,加上流血过多,那公主府乃龙潭虎穴,此时不宜入府。”
药水混合着血水流下,少年俊美的脸庞在烛火下越发苍白。
安娘轻叹一声,心疼道:“你今日当真托大,你就任由那萧韶将你当成王玄微,任由她伤你至此?”一时间恨不得立刻潜入公主府杀了萧韶,好报这金簪之仇。
林砚没有答话,垂着眼眸从托盘中拿起绷带,用牙咬住在左肩伤处缠绕几圈。岑路从椅上起身想要上前帮忙,犹豫片刻终是坐了回去,他比谁都清楚,少主素来不喜旁人的触碰,即使是他也不行。
待林砚缠好绷带,额头已然沁出一层冷汗,安娘眉头微蹙,走到林砚面前从托盘中拿起毛巾,正要替林砚擦去额头汗水,却扑了个空。
林砚竟是往旁边坐了一步,躲开了她的好意。安娘心下微恼,含怒的视线落在林砚身边的金簪上。
是方才林砚解衣时从怀中取出,顺手放在床头的。
“就是这只金簪伤了你?”安娘冷哼一声,顿时迁怒,“让为师替你毁了它!”
说着从床头快速拾起金簪,艳丽的脸庞骤然一狠,五指加力就要把它折断。
“不要!”
林砚眸光倏然一紧,出手如电,正正点中安娘手腕内关穴,安娘手指顿时一松,金簪从指间滑落,正好被林砚一把抓住攥在掌心。
安娘揉了揉酸麻的手腕,怒道:“林砚,你这是做甚?”
方才一番动作牵动伤口,林砚猛地咳嗽两声脸色越发苍白,右手却仍紧紧握着那只凤穿牡丹鎏金簪。
他也不知为何方才安娘说要毁掉簪子时,心底突然升出一股莫名的恐慌,明明是这簪子将他伤成如此,他却似乎……并不想毁掉它。
林砚抬起头,从容地对上安娘的怒火,“这簪子想必值不少银钱,毁了岂不可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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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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