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卷的头发像一团乌云，沉甸甸地堆在苏婉卿的头顶和颈侧，散发着火钳和发油混合的、陌生的焦糊味。每一缕弯曲都像无形的枷锁，提醒着她如今的身份——一个连头发丝都不属于自己的赝品。
她对着镜中那个卷发红唇、眉目间被迫染上艳色的女人，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指尖冰凉，她几乎想抓起剪刀，将那不属于自己的弯曲尽数绞断。
“小姐，帅爷吩咐，请您换上这套衣裳。”刘妈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在身后响起，手里托着一件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领口镶着一圈罕见的黑色狐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深的光泽。那颜色，沉静中透着逼人的贵气，与楚云舒平日明媚的风格大相径庭，倒更像厉承泽本人的审美。
反抗是徒劳的。苏婉卿沉默地任由刘妈和另一个丫鬟摆弄，换上那件沉甸甸的旗袍。丝绒料子冰一样滑过皮肤，妥帖地勾勒出每一寸曲线，狐裘蹭着下颌，带来细微的、令人心慌的痒。
晚宴设在厉府最大的西式厅堂。
水晶吊灯将四下映得亮如白昼，留声机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北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大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间藏着数不清的试探与算计。
苏婉卿被厉承泽带在身边。他的手看似绅士地轻扶着她的后腰，掌心滚烫的温度隔着厚重的丝绒面料，依旧清晰地烙在她皮肤上，像一道无声的禁锢，提醒她不得行差踏错半步。
她努力维持着冯小姐教导的、楚云舒式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得发酸。有人来敬酒，说着恭维“厉帅与夫人伉俪情深”的鬼话，厉承泽面无表情地颔首，替她挡下酒，指尖却不经意般擦过她端着果汁杯的手指。
那一下触碰，轻得像羽拂，却让她手猛地一抖，杯中深红的石榴汁液剧烈晃动，险些泼洒出来。他目光扫过来，深沉难辨，扶在她后腰的手微微收紧，带着警告的意味。
她觉得窒息。这满堂的热闹和华彩，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更加华丽的牢笼。
“云舒近日身体欠安，有些畏光怕吵，我陪她去露台透透气。”厉承泽似乎察觉了她的僵硬，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截断了一位银行家的滔滔不绝，揽着她走向连接大厅的宽阔露台。
露台冷风扑面，驱散了厅内令人头晕的暖香和酒气。苏婉卿贪恋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绷紧的神经稍稍松懈。
厉承泽松开了手，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支雪茄。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灭，白灰色的烟雾将他冷峻的侧脸笼罩得有些模糊。他靠在汉白玉栏杆上，沉默地望着楼下漆黑的花园，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孤寂和压迫感。
苏婉卿悄悄向旁边挪开一步，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冷？”他忽然开口，声音被烟熏得有些哑。
她下意识摇头：“不……”
话未说完，一件带着他体温和浓重雪茄气息的军装外套已经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肩上。重量陡然压下来，男性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比方才厅内任何一刻都更令人无所适从。
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外套上还有他身上独有的味道——烟草、冷冽的皮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的危险气息。
“穿着。”他命令，甚至没有回头看她，目光依旧投向虚无的黑暗。
就在这时，楼下花园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类似呜咽又像野猫厮打的细微声响，很快又消失在风里。
苏婉卿背脊莫名一凉。
厉承泽夹着雪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精准地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疑。
他忽然朝她走近一步。
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混合着雪茄的辛辣和他身体的温热。苏婉卿被迫仰头看他，心跳失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衣襟。
他伸出手，并非碰她，而是越过她的肩头，弹了弹烟灰。烟灰簌簌落下露台，他的手臂几乎环抱住她，那姿态亲密得骇人。
“听到什么了？”他低下头，唇几乎要贴到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带来一阵战栗。
苏婉卿屏住呼吸，睫毛剧烈颤抖着，摇了摇头。
他似乎在审视她话里的真假，目光在她脸上寸寸逡巡，从她惊惶的眼到她微微发颤的唇。他的视线具有可怕的穿透力，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抵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露台的光线昏暗，勾勒出他硬朗的下颌线和滚动的喉结。周围空气变得粘稠而暧昧，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张力。
良久，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带着薄茧的指腹，猝不及防地擦过她唇角——那里或许沾了一点点方才果汁的湿痕。
动作快得像错觉，触感却清晰得灼人。
苏婉卿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像被火焰烫到，连退两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凉的廊柱。
厉承泽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冷漠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近乎狎昵的举动只是她的一场幻觉。他将雪茄摁灭在栏杆上的水晶烟灰缸里。
“胆子这么小，”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怎么扮得好她？”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厅，留她一个人在冰冷的露台上，被裹挟着他气息的外套紧紧包裹，心跳如擂鼓，唇角的触感火烧火燎。
楼下那诡异的声响早已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一种强烈的不安却攫住了苏婉卿。她猛地扭头，望向楼下那片吞噬了声音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刘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露台入口，垂着眼，声音像结了冰：
“小姐，帅爷吩咐了，夜里风硬，您该回房了。”
她顿了顿，混浊的眼珠抬起，意有所指地扫过楼下漆黑的园子。
“这府里大，有些角落…不干净，您身子弱，最好别瞎听，也别…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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