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发的机器像个狰狞的刑具，通着电，散发着热烘烘的焦糊味。
苏婉卿坐在镜前，看着发卷一绺绺被缠上，勒紧，头皮传来被撕扯的钝痛。老师傅手法熟练，嘴里絮叨着上海滩最新的发式，混着生硬的北平口音，嗡嗡地响。
她闭上眼，不去看镜中那个逐渐陌生的自己。热浪一阵阵扑来，蒸得她头晕目眩，仿佛灵魂也在被这股蛮力强行扭曲、定型。每一秒都漫长如年，屈辱和无力感像细密的针，扎进四肢百骸。
原来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是从头发丝开始的痛楚。
当最后一个发卷拆下，镜子里的人彻底变了样。波浪般的卷发堆叠在肩头，添了几分与她气质不符的娇媚风尘。冯小姐站在身后，挑剔地用指尖挑起一缕，微微点头，总算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满意。
“这才有几分样子了。”她冷冰冰地评价，“楚小姐最爱这个发型，显得活泼。”
苏婉卿抬手，指尖触碰那陌生的卷曲，触感干涩，带着被灼烧后的脆弱。她心里某个角落，似乎也随着这直发变卷的过程，彻底坍圮了。
夜，深得化不开。
新的发型像一层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难以入眠。空气里那甜腻的香水味似乎也愈发浓重，缠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缥缈的哼唱声，钻入了她的耳膜。
是个女声，哼着一支缠绵又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西洋调子——正是这几日她被迫反复聆听的，楚云舒最爱的那张唱片里的曲子。
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门外廊下。
苏婉卿猛地坐起身，心脏骤然收紧。厉府规矩森严，入夜后绝无可能有人如此喧哗，更别说哼唱这种曲子。
是幻听？还是…
“云舒…”
一声极低、极沉的呢喃，混杂在哼唱声里，模糊得几乎听不真切，却像冰锥一样刺中了她。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屏住呼吸。那哼唱声似乎更近了些，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哀怨，缠绕在寂静的夜里，鬼气森森。
是谁？
她颤抖着手，轻轻拉开一道门缝。
廊外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巡夜卫兵规律的脚步声，像冰冷的更漏。那哼唱声在她开门的瞬间，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惊惧之下的错觉。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她迅速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狂跳不止。
不是幻觉。
那声音，那曲子，那一声模糊的“云舒”…像一只冰冷的鬼手，悄无声息地扼住了她的喉咙。刘妈的警告再次回响——“不该看的，就得学会瞎。”那不该听的呢？
这一夜，苏婉卿睁着眼直到天明。窗外一点点泛起灰白，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却并未散去，反而更深地扎根进心里。
第二天再去画室，她的心境已然不同。那双总是温顺垂下的眼里，藏了一丝极力压抑的惊惧和探究。她不再仅仅整理画稿，而是开始真正地“查看”。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明媚的色彩，仔细审视着每一处不协调的笔触，每一块可能被刻意覆盖的痕迹。手指拂过画布背面，感受着纸张的纹理，试图找出任何可能的夹层或隐秘。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一幅看似普通的夏日花园图背面，她指尖触到一小块异样的凸起。心跳骤然加速，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开背面的衬纸一角。
里面藏着一小片裁剪下来的报纸。边缘已经发黄，日期是楚云舒死前半个月。
那是一则不起眼的短讯，报道城郊一处废弃教堂失火，火势不大，很快被扑灭，并未造成人员伤亡，疑是流浪汉生火取暖所致。
苏婉卿的指尖瞬间冰凉。
她清楚地记得，刘妈前几日“闲聊”时提起过，楚小姐生前最后那段日子，心情似乎很好，曾几次独自驾车去西郊散心。
西郊…那片唯一的教堂，就在西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猛地将那片报纸塞回原处，手忙脚乱地将画恢复原样，仿佛那薄薄的纸片烧手。
楚云舒的死，根本不是意外？那场火灾…这则短讯…和她又有什么关系？那个夜半歌声…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好奇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住她，几乎让她窒息。
傍晚时分，厉承泽回来了。
他径直来到画室，军装外套搭在臂弯，似乎刚从某个重要的场合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厉。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的新发型上，深邃的眼底暗潮涌动，像是评估，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占有。他一步步走近，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苏婉卿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像钉在了地上。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努力维持着“楚云舒”该有的、见到他时应有的甜笑，尽管嘴角僵硬。
他在她面前站定，抬手，并非触碰她的脸，而是用手指轻轻卷起她的一缕发尾。微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敏感的颈侧肌肤。
苏婉卿浑身一颤，呼吸瞬间屏住。白日发现的秘密和夜半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在他靠近时几乎绷断了神经。
他察觉到了她的颤抖，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发梢移开，落在她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惊惶的眼睛上，那眼神锐利得似乎能剥开她所有的伪装。
“今天都做了什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苏婉卿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刻意模仿的软糯：“整…整理了一些画稿，看了会儿书…”
他沉默着，手指依旧卷着她的发梢，那一点细微的牵扯，仿佛拴着她的命脉。
画室里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紧绷的张力。他身上的雪茄味混合着淡淡的危险气息，将她牢牢笼罩。
良久，他才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暖意。
“是么？”
他俯身，气息几乎喷在她的耳廓上，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令人战栗的穿透力。
“那怎么我听着…你像是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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