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位置比苏婉卿想象的更偏僻，几乎缩在厉府东南角，被几丛肆意生长的斑竹半掩着，平日里少有人迹。负责打扫的婆子是个耳背眼花的老人，只嘟囔着“里头净是灰，没什么好瞧的”，拿了苏婉卿偷偷省下的一块银元，便嘟囔着走开了，钥匙随意塞给她，警告她别弄出太大动静。
铜钥匙冰冷沉重，插入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涩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苏婉卿的心也跟着那声响提到了嗓子眼。
门轴转动，发出年久失承的呻吟，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残留香粉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掩鼻轻咳。
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阳光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棂艰难地透进来，照亮空气中疯狂舞动的尘靡。房间不大，陈设却极尽精致奢靡。西洋梳妆台上，玳瑁梳子、象牙发刷、各式鎏金掐丝的胭脂水粉盒散乱放着，蒙着厚厚的灰。玻璃瓶里残留的香水早已挥发变色，留下粘稠的底液。一件墨绿色的丝绒晨袍随意搭在椅背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这就是楚云舒曾经对镜梳妆、鲜活存在过的地方。
苏婉卿屏着呼吸，指尖拂过梳妆台面，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里面是更多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许多甚至是从海外来的稀罕物，彰显着主人曾经受尽的宠爱。
她仔细翻检，心跳如鼓。脂粉香气混杂着霉味，形成一种怪异又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
在一个镶嵌着螺钿的乌木首饰盒底层，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异样的硬物——不是首饰，似乎是一本硬壳的小册子，被精心藏在一堆丝绸手帕下面。
她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本巴掌大小的西洋日志本，墨绿色的皮革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用一枚小巧的黄铜扣锁着。
锁是坏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撬开过，又虚掩地合上。
苏婉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吸入楚云舒残留在此地的魂灵，然后，轻轻掀开了封面。
里面的字迹飞扬跳脱，用的是英文，夹杂着一些法文词句和俏皮的中文备注。记录的多是些琐碎心情，买了新裙子，听了新唱片，抱怨北平的天气，或是与某位太太喝下午茶的无聊。
字里行间，勾勒出一个被宠坏、热情又有些任性娇气的富家小姐形象，与厉承泽那沉重压抑的缅怀，隐隐透着一丝不协调。
日志的后半本，几乎是空的。直到最后几页，字迹忽然变得有些凌乱，墨迹深浅不一。
[一页上，用力地写了几行大大的字，又被狠狠地用笔划掉，墨点晕开，几乎戳破纸背，只能勉强辨认]
…他怎能如此看我？！那眼神…像要吃人…我害怕…
[下一行，字迹变得更小，更蜷缩]
…R 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必须离开…
[再翻过一页，是几段断续的、更像梦呓的句子]
…荷塘…子时…太黑了…他说会在那里等我…
…药…带够了吗…真的能行吗…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写得极其用力，透着一股绝望的决绝]
…就明晚了。一切…都会结束。
苏婉卿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住了。
“他”是谁？那个用吃人眼神看她的人，是厉承泽吗？
“R”又是谁？是那个计划帮她“离开”的人吗？
荷塘…子时…药…
一个私奔的计划？！楚云舒不是意外死亡，她是准备和人私奔？！那场大火…是意外，还是…灭口？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四肢冰冷，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本日志，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
“嗒。”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磕碰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苏婉卿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恐惧地望向那扇糊着纸的窗户。
窗外，一个模糊修长的人影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阳光将那轮廓投射在窗纸上，沉默，却带着千斤重的压迫感。
是厉承泽？！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婉卿，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她手忙脚乱地想将日志塞回原处，却碰倒了桌上一瓶干涸的指甲油，玻璃瓶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窗外的人影动了一下。
苏婉卿的心脏骤然停跳。
“吱呀——”
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光线涌入，勾勒出门口逆光的高大轮廓，看不清表情。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
厉承泽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得可怕，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看来，我对你还是太宽容了。”
他迈步进来，军靴踩过满地尘埃，停在她面前，阴影将她完全吞噬。
“手里拿的什么？”
“…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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