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海底铺垫珊瑚沙石,在静谧深邃的蓝里,游过一群泛着粉光的水母,一呼一吸伴随触手的轻盈浮动,仿若海底飞舞精灵。
翩翩起舞的表演,挡住两束交汇的视线。
她走到周写蹊身边,主动开口:“你一个人在这里?”
周写蹊嗯了声,从口罩后面传出来,带着雾蒙般的鼻音。
“怎么没跟班上同学一起走。”
“不喜欢。”他极其简单地答完,偏过头,细瘦骨感的指蜷成拳抵在唇边,喉间溢出低低的咳。
这个角度,江浸月能清楚看见他因忍耐而绯红的耳,和那苍白到似乎没有血色的手指。
水族缸里疗愈的深蓝色,不知到底像月光还是像海底,闪闪发光的水母和游鱼都成群而行。
他孤身一人,瘦且笔挺的背脊撑起七中制服外套。
医用口罩使得他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浓黑眼睫勾勒细长眼廓,天生下垂的眼尾,在咳嗽过后,多出一分让江浸月心口酸软的易碎感。
她声音很轻:“那我跟你一起走。”
“哦,不对。”她忽然又想起来,“你刚刚说不喜欢的意思,是不喜欢别人跟你一起吗。”
周写蹊安静看着她。没承认,也没否认。
江浸月不想让自己过于强势,显得像个强人所难的恶霸,于是耐着性子,在脑海里找出一个最佳的说辞:“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走?”
念在他刚刚的咳嗽,她已经让自己问题的答案足够简略。甚至不需要他开口,只用点头或者摇头。
反正这句询问只是走个过场的表面功夫,如果他不愿意,那她就回答一句:那我陪你。
依照江浸月随心所欲的处事风格,周写蹊的意见显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
她早在心里做好了万全的对策,等待着他的答复。
周写蹊在她的注视之下,眨下浓长眼睫。他转身走向身后的另一个水母缸,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时,他轻声回应:“嗯。”
不管他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江浸月看着他的背影,好心情地翘起了唇角。
一个上午,江浸月与他并肩,看过犹如亚特兰蒂斯般的海底密城,褐藻随水浮荡,虎鲸目光亲善,红尾鱼群斑斓。
江浸月很安分地没主动跟他搭话,没打算加重他嗓子里的疼痛。一言不发的相处,她的心情也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较为愉悦的状态。
之前觉得聒噪的人群,现在置身其中,都不再让她觉得那么难以接受。
午餐时间,学校备了盒饭,学生自行购买,在室外的极地小镇广场上分发。
江浸月和周写蹊一同排在学生队伍里,她在手机上回完宋崖的消息,抬头时,恰好听见周写蹊微低泛哑的声线,对工作人员说:“两份。”
他付了钱,转过身,将其中一份装有盒饭的纸袋,递进江浸月手里。
极地小镇的广场,四处都是带有南北极标志性的建筑,随便在假雪山旁找了张印着北极熊头像的桌椅坐下,江浸月将纸袋放在桌上,没急着吃,还在微信上拒绝宋崖来海洋馆找她的提议。
[宋崖]:为什么不让我来。今天公司又没事,你不是说你们班同学都分了组就你一个人单出来吗,我来找你玩都不行?
[江浸月]:不行。
[宋崖]:爱消失了,你这个坏女人。
[江浸月]:本来就没存在过。
[宋崖]:[/大哭]
[江浸月]:行了别叫了,无聊就去找你那些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小弟们玩。我下午就回学校了,不准来找我,不然腿给你打断。
[宋崖]:[/大哭][/大哭][/大哭]
威胁完,江浸月息屏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不打算再去理会宋崖的骚扰。抬睫,对上周写蹊的视线。
他坐在她的正对面,还没摘口罩,沉默地望着她。
“吃饭啊,你看着我干什么。”江浸月奇怪地瞥他一眼,撕开纸袋,指尖稍稍用力,将一次性竹筷掰成两只。
桌上的手机不断响起新消息提示音,江浸月伸出空着的左手,摁下静音模式开关的同时,周写蹊缓声说:“我换个位置,离你远一点。”
他起身,提起装盒饭的纸袋,“感冒会传染给你。”
江浸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握着筷子,有些愣。
眨眼回神后,她端起已经撕开一道口子的纸盒,穿过两张桌子,再次在周写蹊对面坐下。
“我就要坐这儿。”她自顾自揭开盛着热饭的盒子,将芹菜豆腐里的青色蔬菜一根一根挑到盒盖上。
他还没出声,先被打断。
“周写蹊,闭嘴,不准再说我不想听的话。”她饭盒里的芹菜挑到一半,抬起眼直勾勾看向他的眼眸。
不出一秒,她又败下阵来,没什么好气地道:“你快把你口罩摘了吃饭吧,没病死先饿死了,别找我负责。
她忍不住地继续埋怨:“我都不害怕,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周写蹊没再说什么,摘下医用口罩,江浸月吃着重油重盐的盒饭,瞥见他病白的脸色和唇色,一时之间,饭菜在喉间哽咽着,难以下咽。
她吃了两口,就难以忍受地放下筷子,“我去买两瓶水。”
超市里物价坐地而起,江浸月用二十块买了两瓶矿泉水,再回到桌边,周写蹊也没有动筷。
桌上的两份盒饭,基本都维持着没吃几口的原状。
周写蹊坐在椅子上,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绯色。
江浸月站在他的身旁,有些慌乱地将手里两瓶矿泉水搁在桌上,俯身向他靠近,“你是不是很难受?”
她扶住他的肩膀,手心贴上他滚烫额头的那一瞬间,他阖着眸,眼睫在轻颤。
这么近。
他似乎连呼吸都烧动五脏六腑,带起极其灼热的气息。
江浸月拧着眉,低声说:“周写蹊,你好像发烧了。”
周写蹊强撑着别开视线,移开她挡在他面前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拉远和江浸月的距离,“我老师在前面,我去找他请假。”
他起身,低下头,口罩遮挡病态的面容。
前面不远处一桌坐着老师,周写蹊向其中一位中年男人请了假,很快回来。
江浸月将那两份盒饭都扔进垃圾桶,提上自己的包,站到他的跟前,“我陪你去医院。”
江浸月个子在女生中算得上是高挑,与周写蹊比肩,仍是差了不少。
他沉默地看着她。
江浸月这下算是明白了。
别人不开口是默认的意思,到了他这里,不说话就是拒绝的含义。
真难伺候。
但此时此刻,江浸月压根没有想跟病人长篇大论展开计较的**。
“这里不好玩,我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我就想跟你去医院,你不让我去我也非要去行了吧。”
她坦白,就是喜欢看周写蹊被堵得哑口无言,又毫无办法的模样。
在海洋馆门口一同坐进出租车的后排,周写蹊递给江浸月一个医用口罩。独立包装,新的。
想到被口罩蒙住的闷热呼吸,江浸月有些不太情愿地接过。但还是戴了上去,拉着两条白色棉线挂在耳后,宽大的蓝色医用口罩遮住自己下半张脸。
当哄他开心了。
他闭着眼,靠在座椅后背上,耳朵被烧到通红,呼吸轻、缓。
江浸月伸手越过他的身前,摁下车窗,“你给你爸妈打电话没?”
寒冷冬风灌入,最为简单的物理降温方式。
“我一个人住。”他本就喑哑的声音被风吹散得七零八落,落在她的耳膜。
司机也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眼。
江浸月已经收回手,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看向窗外。
医院总与浅蓝、雪白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相关。挂号,测温,再到病房里,护士将细长针尖穿破皮肤,扎进他冷白手背的血管。
周写蹊躺在病床上,摘了口罩,额前漆色碎发有些零乱地散开,唇色是近乎透明的浅白。
左手伸在被子外面,输液管里点滴缓速下落。
他眉骨很深,睫毛很长。眼眸闭着,呼吸起伏平静,似乎是睡着了。
江浸月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他,就觉得,怪可怜的。
她胃里开始疼,下楼随便吃了碗清汤面,打包了清淡的粥和菜,放在他床边的柜子上。
中途护士来换过点滴,周写蹊醒来时,病房拉了一半的窗帘,没开灯,被黯淡暮色笼罩。
手机屏幕亮着微光,映在江浸月的面庞。
她抬起眼,不知道周写蹊看了她有多久。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她稍稍一怔,随即收起手机,指尖触到床头柜上那盒打包上来的粥,“冷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下去给你买点。”
他刚一摇头,又开始咳。
江浸月抿着唇角,轻呼出口气,拿上纸杯,到开水间给他接了杯温水。回来时,顺便打开病房里的灯。
周写蹊接过,极为勉强的声线:“……谢谢。”
“闭嘴。”江浸月提上那袋已经彻底凉透的餐盒,离开前,对他说,“你先自己在这儿休息会儿。”
她下楼,扔了垃圾,再进店打包两份一样的晚饭。小米南瓜粥、蒸饺、菠菜白菇汤,和开胃小菜。
回到病房,她打开病床上的小桌板,瞥了周写蹊还在输液的手一眼,“你能自己吃吗?”
怕他再开口咳得更厉害,她说:“点头或者摇头。”
他点了点头。
江浸月打开餐盒,将勺子递进他手里,“不准说话。”
周写蹊便将刚到唇边的话语咽下,低头吃饭。
江浸月喝着甜粥,看见周写蹊额前的碎发垂下,让他的神情掩在不明的晦暗里。
吃过晚饭,江浸月收了垃圾,护士进来测温。虽然还没完全退烧,已经比起之前降了不少。
护士走后,江浸月关上玻璃窗户,挡住试图侵袭病房的夜晚冷风,回过头问他:“前两天下雨降温,你是不是没好好加衣服。”
他摇头。
“平时能不能多注意点。把自己搞成这样。”她在椅子上坐下,本来没期待周写蹊会接她这句话。
他却点了头。
她微微诧异,转念一想,也是,他本来就这么乖。
他又睡下了,阖上那双安静的浅褐色眼眸。清瘦皙白的面颊,掩盖不住的困倦神色。
江浸月头次这样肆无忌惮地,注视打量着他,无可挑剔的五官。
为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
从学校,到家庭,他始终都孤身一人。
算了。得不出答案。
她低下头,去玩手机。
大概夜晚十一点钟的时候,病房门被敲响。周写蹊有轻微醒来的迹象,江浸月起身开门。
病房门口站约莫六七个同样穿七中制服的女孩子,见到江浸月,无一不露出诧异的神情。
站在最前头那个女生,齐刘海,中长发刚好抵到肩头,白净柔嫩的一张小脸,乖乖女学生的模样,手里提着一盒尚未拆开的生日蛋糕。
她的视线,直白明显到毫不遮掩,从上至下打量着江浸月。
从微卷的鬈发,到干净细致的妆面,滑过校服的裙摆,最后到棕色的皮鞋。
视线再回到江浸月的脸上,女生眼里多了丝轻蔑的嘲意。
初次见面,江浸月忽略掉女生带着敌意的目光,一手握着门把,还算客气地询问:“你们是……?”
谢知杳暗暗握紧手里的生日蛋糕系带,敛了眼里的不屑,也同她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学姐好,我们是周写蹊班上的同学,下晚自习来看望他的,顺便来给他过生日。”
生日。
明确地从女生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江浸月回眸看向病床上的周写蹊。
他看着窗外,目光不在这边。
“学姐,能让我们先进去吗?”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江浸月侧了身,让她们一行人走进病房。
谢知杳将生日蛋糕放在小桌板,明灿眼眸笑得很甜,声音也如同浸了蜜糖:“班长生日快乐呀!”
周围很多人在一起祝他生日快乐。拆开蛋糕盒,分发餐具,摆放蜡烛。
人声笑语错落,周写蹊坐在病床上,微垂眼睫,平静看着那个装饰精致的奶油生日蛋糕。
江浸月就在这样温馨的氛围下,所有人的目光注视里,走过去,旁若无人般拿出床头柜上的纸杯,离开病房。
合上门的刹那,房间内恢复了温和笑语。
她自知不合地出去,接了温水,在病房门口小口喝着,等待她们离开。
听见里头的话语。
“班长,你真的不知道江浸月是什么样的人吗?成绩差不学无术也就算了,她跟她乐队里好几个男生都暧昧不清,那个主唱宋崖,他跟江浸月一起在别人校门口堵人,前段时间把三十七中一个男生打进医院了。”
江浸月听出来了,谢知杳的声音。音量并不小,像是知道有人在门口,故意要让她听到。
另一个女生接话:“而且,好像说的是,江浸月之前为了宋崖堕过胎,有同学在医院碰到过他们俩。江浸月那个时候肚子好像刚做完手术,很难受的样子。”
一番话引起了七嘴八舌的附和:“——对啊对啊,我也听好多人讲过这件事。”
谢知杳用力咬了咬下唇,陈词总结:“你不能跟她走一起,不然,让老师知道了,会对你失望的。她跟那个什么宋崖,都是烂人,你随便去问七中玉桐的老师和同学,他们都不大愿意理她的。”
这个话题止于此。
几个女生为他庆贺完生日,走出病房各回各家。
打开门,江浸月倚在墙边,端着水杯,对她们弯唇,扬起一个微笑。
不少女孩子没料想到这个场面,背地里说小话被正主听到,除了惊愕,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青一阵红一阵,埋低了头快步往前走。
唯有走在最前方的谢知杳,对江浸月视若无睹,抬着下巴,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与她擦肩。
江浸月转身走进病房。
蛋糕盒已经被收进垃圾桶,小桌板上仅剩一块切好的蛋糕,边缘贴着可食用玫瑰花瓣。
“还不吃吗。”她目光扫过那块柔软可口的蛋糕,将手机塞进自己的挎包里,拉上拉链,随口说着,“你刚刚听了那些话,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和她对视。
她提上挎包,忽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凑到周写蹊的面前,仅剩毫厘的距离。
“打人堕胎算什么啊,她们甚至还觉得我杀过人呢,你信不信?”
她的呼吸尽数落在他的面庞,他却始终维持着那个坐姿,不曾后退分毫。
等不到他的答案,她直起背脊,神色寡淡漠然,“我要回家了。公司通知明天有工作,有空再来看你。你有事找护士就行。微信联系。”
她提包离去,拧下门把,听见周写蹊喊她名字。
“江浸月。”
低哑的嗓音,他偏头咳了两下,抬起右手,将那盘尚未动过的生日蛋糕,扔进垃圾桶里。
塑料摩擦声响,蛋糕胚掉落垃圾桶底端,绵软奶油在塑料袋上糊混粘附。鲜艳红色的玫瑰花瓣,被纸盘盖住,陷进肮脏不见光的角落。
他望着她的眼睛,费力地说:“我没信。”
江浸月歪了歪头,没什么感情地:“哦。”
啪嗒一声,她关掉房间里的灯,将一切浸在黑暗夜色里。
“晚安。”她轻声关上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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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甜白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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