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元旦前夕,黎城不下雪,冷风过境后,夜幕撕裂一道细如钩的伤口,银质月光下,飘起沥沥濛濛的小雨。
烧烤摊大排档支在路边,头顶的电灯泡在灯罩里泛黄发焦,附着几根细细蛛丝。昏黄街灯次第亮着,模糊雨雾里,落在为生活匆匆奔波的肩背。
老板脚步轻快,将两盘新鲜做好的烧烤端上木桌,手心拍拍身上的围裙,笑眯眯说:“慢用。”
鲜嫩肉串上撒着辣椒孜然粉和葱花,滋滋冒一层滚烫热油,在寒冷天气里,过分诱人馋涎欲滴。
宋崖在公司训练室忙了一整天,饿得前胸快要贴后背,此刻一口咽下一个烤生蚝,才找回点自己尚且活着的真实感。
林意恒偷笑揶揄:“你吃这么大口小心噎死。”
宋崖长腿一伸,在桌面下踩住他的脚背,唇边扬起一个极为灿烂的笑,细长暧昧的眼尾向上挑起。
“少他妈咒你爹。”
“痛痛痛痛啊!”林意恒惊呼,赶忙抽回自己的脚,无比心疼地拍了拍自己的鞋面,“新鞋啊鸦哥,今天第一次穿,你是真不当人。”
“再骂让你三个月之内都穿不上这双鞋。”宋崖冷冷目光看着他,皮笑肉不笑。
伤筋动骨一百天。
接收到话里的威胁,林意恒识趣闭上嘴巴,拿起筷子,专挑宋崖最爱的生蚝往自己嘴里送。
宋崖招手叫了酒,白的啤的都有,倒进玻璃杯里递给江浸月。
五个人慢悠悠地喝酒聊天,宋崖在暗处踹了林意恒一脚,林意恒忙不迭咽下嘴里一串烤五花,抬起头咳了一声,“光喝酒太无聊了,真心话大冒险,你们玩不玩?”
向楠专心致志吃着鸡翅尖,手臂突然被宋崖使劲戳了下。向楠收到暗示,手间一抖,放下空了的竹签,紧跟着附和:“来啊来啊。”
祝园珈和江浸月都没异议。
烧烤盘被挪开,空出桌子中间的位置,摆上空啤酒瓶。
第一局,瓶口转到祝园珈,选真心话。
林意恒出题问她:“如果要把乐队里一个人踢出去,你选谁。”
祝园珈想也没想:“就你吧,你长得最丑,踢出去免得拉低我们的颜值水平。”
“祝园珈你就连思考一下都不吗?!”林意恒瞳孔瞪大,口吻震惊不已,“这么确切的答案你知道有多伤人吗?!”
他嗷嗷呜呜大叫了一通,埋到宋崖肩膀上去佯装伤心落泪。
宋崖也在笑,肩膀抖了两下,假模假样地拍拍林意恒的后背,“林哥为什么非得自讨苦吃,问这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林意恒咬牙切齿抬头,目光扫过桌上每一个人:“算了算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终究是淡了。”
祝园珈笑够了,拿起一串牛肉,放进林意恒的碗里,边安慰着:“我开玩笑的,莫心碎,多吃点,吃了就不难过了。”
林意恒哼了声,算是不跟她计较了。
游戏中场休息,碰杯喝了几轮下来,玻璃啤酒瓶继续在桌面上天旋地转。
瓶口最终停下,轮到江浸月。
她不想回答像先前那样的弱智问题,于是说:“大冒险。”
坐在她对面的宋崖出题。
他神色郑重,像是认真思考了几秒,握着啤酒杯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攥紧,“现在开始,学我说话。”
“三句。”他补充,“就三句。”
江浸月兴致缺缺地应:“行。”
“现在开始。”
江浸月说:“现在开始。”
“宋崖全世界最帅。”
“宋崖全世界最帅。”江浸月不假思索。
林意恒悄悄比了个大拇指,“真佩服你,这种违心鬼话都说得出来。”
江浸月轻哂。
一反常态地,宋崖没跟林意恒计较。
头顶的老式白炽灯招惹飞虫,在桌面放大热烈飞舞的影,同烧烤摊里此起彼伏的谈笑声混为一片。
宋崖沉了一口气,直视江浸月的眼睛,克制着自己的声线保持平静。
“我爱你。”
三个字出口。桌上氛围悄然静默下来。
一直吃个不停的向楠都放下筷子,目光游离在僵持的两人,缓慢咀嚼嘴里的肥牛卷,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隔壁桌的中年大叔们开怀大笑的吹牛谈话,融合这晚淅沥回响的沉闷雨声,在此刻显出几分扰人心神的芜乱。
宋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指尖在细微颤抖着,胸腔里的心跳,扑通、扑通,拉长这令人焦灼的煎熬战线。
纵使今晚的游戏和场景都筹备已久,此刻真正实行,他骤然生出无可挽回的后悔。
不应该的。不应该在这样一种杂沓混乱的环境里。
四人目光都聚焦在江浸月身上。
她缓慢抬眼,举起手边的玻璃杯,微微探身,与宋崖放在桌前的酒杯杯壁相碰。
与此同时,玻璃破碎的哗啦声音,刺耳地划破这份僵持。
隔壁桌有喝醉的人起身,通红着一张脸,踉踉跄跄的脚步,打碎了啤酒瓶。
小孩在惊呼,家长在安抚,老板娘忙着拿扫帚和撮箕打扫碎片,一时之间场面乱作一团。
宋崖垂下眼,所有神情都掩进睫毛落下的昏暗里。耳畔的“Y”字耳坠,倒映夜里凛冽雨光。
心腔壁在这一声里,随酒瓶一起粉碎。
江浸月仰头,将杯里白酒一饮而尽。
愿赌服输,罚酒是酒桌游戏里默认的规则。
辛辣白酒如烈火般从舌尖开始灼烧。江浸月放下酒杯,耳根通红。
她缓了缓,手指抓起一旁凳子上的吉他包背带,起身背到右肩,“困了,我回家睡觉,你们玩。”
她没带伞,缓慢迈着步子,走入这场冷寂的冬夜细雨里。
走出烧烤摊不远,她停下脚步,仰起头,睫毛上沾了从天而降的潮湿雨气,视线被模糊,温热呼吸缠绕消散不去的酒精气息。
路旁一排常青雪松树,夜里亮起鹅黄灯带,火树银花在等待着新的一年来临。
雨携带着天空冷意,毫不留情坠落在发烫的面颊,江浸月条件反射地眨下眼睛。
身后隐约能听到林意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打趣:“就是你让哥谭市再次陷入恐慌?”
宋崖回骂:“你他妈才是小丑。滚啊。”
江浸月吐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路的转角处,她面无表情地等着红灯倒计时。
98,97,96……
在下一次数字跳动前,头顶撑起一把雨伞。透明的伞面,隔开纷至沓来将她淋湿的雨。
江浸月惊愕回头,看见周写蹊。
他正抬起另一只手,取下戴在耳朵上的耳机,揣进外套口袋里。
他问:“你要去哪?”
声音不再像生病那天那样喑哑。
清清冽冽的少年音色,就这样熄灭她胃里和喉腔失控的焰火。
江浸月本打算回家,却在看见他的这一刻改变了主意。
“我有东西要给你。”她问,“你现在可以跟我走吗?”
他轻轻应:“嗯。”
江浸月好心情地笑了。转过头,再看那漫长倒数的红色数字,先前不耐烦的负面情绪,抽丝剥茧般变得平静。
隔壁街临着大学,坐落着数家酒馆。江浸月随便挑了一家,周写蹊在门口收了伞,望进那无尽黑暗的长廊,两秒,陪她一同走进去。
跨年之夜,酒馆里沸反盈天。昏暗不清的光线,营造着狂欢的颓靡。
在墙边的卡座坐下,江浸月对周写蹊说:“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
她起身离去,留周写蹊坐在缭绕的烟酒雾气里。
十分钟后,驻唱歌手走下舞台,灯光随之熄灭。待其重新缓缓亮起,江浸月怀里抱着吉他,坐于高脚凳上。
她调整了麦克风,手指拨动吉他琴弦。很多年前的老歌,《情非得已》。
慵懒独特的声线,明艳清绝的五官。在舞台洒落的光里,吸引大部分人的注意。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这样混乱的场景里唱着情歌,到底有多少真心。
和香烟、酒精一样,被**吞噬的廉价真心。
她目光越过重重人群,只看向周写蹊。看见他身后的墙壁雕花。
满月之神塞勒涅,头戴半月形的金冠,无数个夜晚,守着她那位长眠不醒的爱人。
于深邃黑暗中,亮起半个白昼。
舞台灯光再次熄灭。她背着吉他回到卡座,和周写蹊离开酒馆。
并肩走在一把透明雨伞下,远离酒馆内令人窒息的烦乱氛围。
江浸月穿过马路,将自己与江边湿冷清新的空气融为一体。
“那天晚上你同学跟你说的,我和宋崖,不是真的。”她看着淋湿路面,说,“那天我急性肠胃炎,他送我去医院。你同学非要说是堕胎我也没办法。”
“不用跟我解释。”
江浸月愣了下,又听见他的声音:“我没信她们。”
她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默了会儿,又道:“刚刚那首歌,是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周写蹊撑着雨伞,侧目看向她。
江浸月也转过头,注视着,他柔软的唇边,缓缓浮漾起干净笑意。
他说:“很好听。谢谢你。”
至少在这个瞬间,江浸月失神在他的笑里。
而后她慌乱收回视线,右手手指紧握肩上的吉他包背带,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在动作里。
她偏头躲开余光里的周写蹊,看向另一侧的江面。今晚有月亮。破碎的倒影,被雨丝搅碎。
千万种送礼物的方式,为什么偏偏要选那首暧昧不清的情歌。
江浸月在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问过自己。
她得不到答案。
她最擅长爱自己。
不愿折磨自己去刨根究底,便将所有的一切问题答案,都一股脑抛向浮于表层的心疼二字。
他一个人,没有同类,孤身只影的模样,一轮被镰刀割破的微弱弯月,照在寒江。
同雨夜月亮相比,他是更加潮湿的干净和透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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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甜白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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