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象征着一岁除的烟花爆竹声在青石板巷四起。
江浸月感冒了,不住地咳嗽,声音被噼里啪啦的爆破声音掩盖。
夜深人寂时推开窗的缝隙,寒星冷月悬于昏暗天幕,影影绰绰的微弱红光,是屋檐下的灯笼,同枝头红梅绽放。
江浸月关了窗,呼出一口热气,随手套上一件宽大的白毛衣,趿着拖鞋下楼,拉开客厅灯,猝然看见陷在藤条椅里的白慧芬。
明明是年近古稀的老人,面容也早已遍布皱纹,白慧芬腿上搭着一条绒毯,却死死咬着牙关,目光阴冷锐利,锁在前厅那扇处于黑暗、永远也不会被人打开的陈旧木门。
江浸月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后,看清白慧芬眼里红色血丝,和面上斑驳泪痕。
江浸月立在楼梯下,手指扶着白墙,关节稍一用力,本就老旧的墙壁,即刻脱落下两片墙皮。
江浸月很想很想开口,告诉白慧芬,她等的人,她亲爱的儿子,因堆积如山的赌债,正天南地北地藏匿逃命,怎么会再回来。
可最终,话到嘴边,如同鱼刺哽咽,咽进干涩喉咙,承受被划破的痛楚。
江浸月沉默地烧了壶热水,倒进玻璃杯,放到白慧芬冰冷的手心。
冰柜里有包好的现成水饺,江浸月往锅里掺水,在网上查好教程,煮好两碗,端到餐桌上。
她来到客厅,弯腰碰碰白慧芬的手,沙哑嗓音很费力地说:“奶奶来吃饭,吃完饭回房间睡一觉。”
白慧芬吃完饺子,上楼去睡了。江浸月洗了碗,收拾好厨房,在前厅的角落里翻出那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
打开木门门栓,借屋里的白炽灯光,入目是地上烟花爆竹燃烧后的灰烬与残骸,和昨天亲手送给那群小孩的山药梅花糕。
软糯香甜的糕点,撕去塑料袋的包装,显出里头完整的梅花形状,再被人用力踩得稀碎,沾上脚印和尘灰,零落在她家门口的石板地上。
意料之中会发生的事情,江浸月也没生气,回屋里拿了扫帚和撮箕,扫干净糕点碎屑,倒进垃圾桶里。
再用抹布沾水,擦干净那辆旧自行车,链条早已生锈,但好在还能用。
天边破晓时分,医药馆尚未开门,她骑车前往此刻镇上唯一开着的公立医院。
早晨的冷风薄雾,最似无形的锋利刀片。江浸月在枯柳树旁停好自行车,手指和面庞病白发僵。
挂了急诊,江浸月成为值班医生在下班前的最后一位病人。
取完药回家,天色亮了,薄雾尚未散去。
途经巷中的某户人家,正门开着,中年女人恰好端一盆水走出来。
江浸月骑车经过,冷水便不偏不倚,在这时泼出去,水花溅到江浸月的衣服和脸上。
女人手指用力捏着空水盆的边缘,望着那道同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嘴边扬起狰狞笑意。
江浸月单手握着车把,抬起右手,厌恶地用袖口擦去侧脸沾到的水珠。
回了家,她上楼洗了个热水澡,又揉开洗面奶泡沫,反反复复将自己的脸洗了五遍。
薄薄一层莹白如玉的肌肤,硬生生被她毫不珍惜地,发泄般揉搓出红印。
就着温水吞下胶囊和药片,她呼吸本就不通,还非要把自己整个脑袋都蒙进厚被子里。
这样病态的身体拖了几天也不见好转,大概是白慧芬没心情关心,江浸月自己也不在乎的缘故。
药盒放在置物架上,偶尔想起来,她才吃上两片。至于那瓶苦得如同黄连的口服液,江浸月第一次喝了一口,吐进洗手池下水道,再没拧开过。
白慧芬日复一日地怀着心事,衰老身躯蜷缩在那把藤摇椅里,神情哀怨忧伤,郁郁寡欢。
开学日子在倒计时中逼近。江浸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照顾老人之余,还要花时间考虑新学期租房的事情。
七中学校不乏有家长,为了孩子的学习,辞掉工作,不远万里来到学校附近陪学陪住。
江浸月加进学校的租房群,翻看着里面中年家长和房东的对话,她一个学生,显得格格不入。
其中一条消息,房子位于一个很偏很老的小区,离学校距离也稍远,从照片看起来,设施也相对陈旧。房东接连几天发布租房信息,都无人问津。
江浸月不太去学校,距离问题于她而言无关痛痒。综合考虑了下房子的设施和租金的性价比,她找上这位房东,约了三天后的看房时间。
江浸月订下返回黎城的高铁票,告诉白慧芬这件事后,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才像是陡然从无尽的悲观里抽身回到现实,掀起眼皮,注意到自己面前孤身而立的孙女。
冷雾朦胧的早晨,鹅黄的腊梅正值花期,花瓣与霜落满地。
距离元宵节还有一段时日,江浸月提前吃过一碗奶奶包的黑芝麻汤圆,拉着行李箱,迈出老木门槛。
白慧芬立在门口,一呼一吸,皆是无尽干冷的空气。老人被年岁压弯了背脊,视线也随之混浊微弱,望着那道单薄纤瘦的身影,一步步远去。同行李箱滚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细微声响,消失在浓郁雾气和梅香后面。
白慧芬叹了叹气,眸中水汽漫起。她抬起皮肤干老的手,缓缓合上木门,将自己锁进那一方狭窄的黑暗里。
江浸月病还没好,拖了很多天,隐隐有加重的趋势。她一路戴着口罩,大巴转高铁再转地铁,回到公司宿舍。
次日去到约好看房的小区,位置偏僻,离地铁站远,出地铁口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抵达。
房东是个中年胖太太,在小区门口接到江浸月。
绕过现代化的商圈建筑,这片小区像发展缓慢,停留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
铁栅栏上牌匾老旧掉漆,依稀辨别出是“鹤平苑”三个字。
老式楼房远看像即将被拆的危楼,一户户人家如格子般,排列整齐,镶嵌在灰瓦白墙塑型的装盒。
头顶盘旋错落不清的电线,年迈老人聚集在自营的茶馆和牌楼,叶子烟气经久散不去。
进入楼栋,没有电梯,楼梯是水泥地,转角处开着通风口,透进光,可见墙边布满撕碎的纸质小广告和喷漆。
房子在四楼,以前是家里老人在住,设施简略,但胜在整洁空荡。
江浸月有过租房经验,和房东太太敲定了一些细节,在手机上写好合同,拿到小区门口的打印店打印出来,一式两份,签好名字付了租金后,房东将钥匙交给江浸月。
江浸月回公司宿舍又住了一晚,醒来后头晕疼痛,饭也没胃口吃,拖着那只沉重的行李箱,挤地铁来到鹤平苑。
没有电梯,便意味着江浸月只能徒手将行李搬上四楼。
停在楼梯转角处的通风口下,行李箱砸落在水泥地面发出沉闷一声巨响,尘埃四起,飘散在光束里。
江浸月松了力,视线落在手心,被勒出的那一片白一片红的痕迹。额头和后背都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黑色发丝凌乱贴在她的侧脸。
她小腿发软,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双手撑在行李箱上,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低着头难耐地喘气呼吸。
用食指勾开粘到唇边的一缕发丝,江浸月抬起眼。通风口落进的那道光里,少年身影安静站立在三楼,从上至下俯瞰着她,不知多久。
一个多月不见,过了个新年,他好像长高了,身形还是如往日那样清瘦。
不再穿着七中的白衬衫和制服外套,而是一件圆领毛衣,露出的那一节脖颈修长漂亮。外面套了件,宽松的灰色羊羔绒外套。
莫名像某种柔软的毛绒生物。让人生出想抬手去摸一摸的冲动。
江浸月手指在身侧蜷缩,粗重的呼吸下意识放缓,身体里尚未平息的心跳,却在这一刻跳动得更加猛烈。
大抵是脱力和头疼,让正常运作的思绪卡顿在半途,江浸月愣在原地,想的是,自己现在这幅累得半死不活的模样,实在是跟好看二字不沾半点关系。
遇见宋崖林意恒他们都无所谓,怎么偏偏就碰见了周写蹊。
目光随着周写蹊的身影,看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看他停在自己的面前,看他微微弯下直挺的背脊,然后,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
“搬到几楼?”
楼道里有回音,让他的嗓音低了两分,清磁质感在冬日泠然回响。
江浸月回过神,对上他的目光,答道:“……四楼。”
周写蹊多看了她几秒,正当江浸月想问话时,他已经提上她那无比沉重的大行李箱,迈步踏上楼梯。
江浸月望着他的背影,选择了沉默。
上了四楼,两户对门。周写蹊将行李箱放在地面,等江浸月走上来。
她低着头转动钥匙扣,金属碰撞声响里,边问:“你也住这栋楼?”
门把按下,听见周写蹊回答:“住你对面。”
江浸月蓦地转头,双唇微微张着,有些哽咽。
周写蹊不会骗人。这是她很早很早就笃定的一件事。
门打开,周写蹊将行李箱放进客厅里,江浸月伸手接过,说:“谢谢你,这个好重,你累不累。”
“不累。”他摇头。
无话可说,江浸月找了个话题寒暄:“你刚刚要下楼吗?”
“去买菜做午饭。”
江浸月眼里多了缕亮光,周写蹊轻声再开口:“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做两个人的。”
她自然不会客气,简明道出要求:“想喝乌鸡汤。”
周写蹊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有些无奈:“那个要炖很久,现在快中午了。晚上喝吧。”
“哦,那糖醋排骨吧,还想吃虾仁滑蛋。”她口吻自然,俨然不知客气为何物。
“好。”他答应道,“你先休息,做好了我来叫你。”
周写蹊离开,江浸月送他到家门口,看着他下楼梯,江浸月突然开口喊住他。
“周写蹊。”
周写蹊站在转角处,抬头仰望着她。
乖乖等着她施令的模样,让人心口的冰原难以自抑地融化。
露出心底最柔软最深处的地方,撒落了一颗蔷薇花种。
昏暗狭窄楼道里,明媚又澄净的光。
来源是转角处那扇通风口,照在水泥地面的楼梯台阶。
也是她冶丽的眸,望向周写蹊所在地方。
江浸月笑盈盈冲他弯起眼,整个凛冽寒冬随之消融。
“再加一份菠萝炒饭。”她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甜白野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