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净剖好的乌鸡放在砧板,刀片从中穿过,泛着银光,鸡肉在他手下成为大小均匀的块状。
一整个下午,周写蹊陪江浸月吃饭,洗碗,泡咖啡,到现在,又要再准备晚饭。他好像很忙,却干什么都井然有序。
高压锅开小火,掺水炖一个半小时后,等鸡肉块炖到软嫩,香气溢满整间厨房,周写蹊往汤里加上佐料。
胡萝卜,虫草花,红枣,桂圆,白菊,枸杞。
鲜艳暖色调的配料,浮游翻腾,气泡咕噜咕噜,在汤面破碎,重塑,反反复复。火不停,便无休止。
香浓白雾袅袅上升,少年身形是利落又清晰的,背脊直挺,立于小小的厨房一隅,自成一方天地。
他眼眸微微低垂,看着滚腾的汤面。无论看书还是做饭,无论他干什么,都是从容不迫的模样,神色认真而专注。
同龄的少年人奔于烈日灼光下的篮球场地,一腔狂热跳动的心脏和不被熄灭的傲气,向往着飞向回字教学楼外的更广阔天地。
周写蹊有着更漂亮华丽的一身羽翼,却甘愿囿于废弃顶楼的晦涩书籍,和这片破旧小区的生活气。
为什么呢。那么有耐心。
理想圣堂、人间烟火,看起来截然不同的两个词,在周写蹊的身上,碰撞出无数个未知的角度。
江浸月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耐心,对于不感兴趣的事物,探索不得,总是擅长放弃。看不懂的英文单词,解不开的数学难题,束之高阁,就不会再困扰自己。
但一旦碰上认定了的东西,撞上南墙,磕得头破血流,她也未必死心。
初学吉他时,没有报班,没有指导老师,梅子黄时雨于四月降临青镇,在阴暗潮湿的阁楼,江浸月抱一把旧木吉他,一遍遍翻看书店里淘来的二手吉他教学书。
学到B和旋的大横按,左手无名指反弯横按二三四琴弦,食指需要同时按下二品一至五弦,才能确保吉他能发出正确的音。
不少吉他学者难倒在这个和弦之下,起初江浸月也按不下去,手指不协调,食指无法用力,弹出来嘶哑枯朽的杂音。
过度练习,食指内侧长起水泡,再摁在吉他弦上,水泡破裂,手指和琴弦都沾上血迹。她厌恶地拧起眉头,却面无表情地继续弹下去。
一百遍练不会,还有数以千计的很多很多遍。
被恋痛和自虐的情节禁锢,困顿的兽类和人的区别,在那间昏暗狭小的阁楼里被磨灭。
没关系。在某些方面,或许她比他更有十足的耐心。
不过就是和未知面间存在的鸿沟而已。
终究会被填平。
晚上,江浸月如愿以偿喝到了乌鸡汤。饭后帮周写蹊把碗都端进厨房,头顶灯光晃眼,他立在水池边,没急着洗碗,问:“你明天在家吗。”
江浸月转身的动作停下,侧目打量着他,“想干嘛?”
“要做你的那份早饭吗?”
他说出来,是很平常的问句。
江浸月却弯眼笑了,云淡风轻的语气,“哦,你想跟我一起吃饭。”
周写蹊被堵得哑口无言。
江浸月毫无欺负人的负罪感,肆无忌惮地笑着,越界,向他逼问:“是不是啊?”
周写蹊沉默望着她的眼睛,半晌,给出让她所满意的答案:“是。”
江浸月笑意愈发得意张扬。
当下的冬夜,外面扬起鹅毛绒雪,江浸月引以为傲的一张美貌皮囊,是奇闻怪谈里狐狸化形的模样。
“那你做点好吃的,我考虑考虑。”
“好。”周写蹊轻声回答。
长睫眨下,江浸月笑意敛去了些,再多看周写蹊两秒,她转身离开厨房,“我回去了,明早见。”
周写蹊跟在她身后出来,“我送你。”
帮她按下自己家的门把,周写蹊站在玄关,目送江浸月走向对面,钥匙碰撞声音叮铃当啷,正对着他的那扇门打开,又合上。
江浸月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空气中还有关门的余音在震动,但很快归于平静,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也随之熄灭。
周写蹊缓缓抬手,脚步随着门合上的弧度后移,进入屋里。
玄关门即将要闭合的一霎,对面那扇门再次发出动响。
原本已经关好的门,在此刻开出一条缝隙,露出江浸月的面庞。不点而红的唇微微上扬着,艳绝眉目,眼尾轻挑,满载笑意。
“周写蹊。”
被精雕细琢过的笑意和声线,冬夜昏暗楼道里,悄然燃起一簇亮光。
“刚刚忘了跟你说。”江浸月笑着望向他,“晚安。”
周写蹊仍旧保持着刚刚要合门的姿势,将门稍稍往外推了些,笔直站立。
江浸月看清他的全貌。
他弯起唇角,漾着好看弧度。
江浸月陡然失陷的一瞬,脑里仅剩一个词语。
——唇畔生花。
用来形容,这样一个男孩子。
他说:“晚安。”
江浸月很快合上门,动作急促中带了点慌张。分明是期望收到的,却又在真实发生后,避开他的示好。
是这样。落荒而逃的矛盾动物。
江浸月后背倚在冷冰厚重的门板上,闭了闭眼,薄薄的眼皮合上,也能感受到客厅里的白光。
右手贴在胸口,摸到了心跳。
心里在想,他又笑了。对着她。
第一晚搬进新的出租屋,江浸月打开行李箱,翻出信号检测仪,确定屋里没有安装针孔摄像头,才拿上睡衣进浴室洗澡。
热风吹干头发,掀开被窝时,绒毯下的电热毯已经烧暖。
江浸月关了灯,缩进毛茸茸的被子里,在脑海里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吃到的美味食物,心满意足地阖眸睡去。
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一条长长的烟雨巷。两旁是熟悉的飞檐楼阁,青石板砖,粉桃芳菲。走不到尽头。
雨珠落到皮肤上,下一秒,变成了火焰在燃烧。
夜间睡眠时,皮肤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会有一定程度的降低。
梦境骤然打断,江浸月被电热毯的温度烫醒的时候,后背和额头氲着汗,面颊滚烫,气管里的喘息经过干哑的喉咙。
她急忙伸手,摸到电热毯的开关,将其关掉。胳膊毫无预兆地接触冷空气,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得颤抖。
江浸月径直掀开绒被,摸黑触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睡前倒的温水早已凉透,喉咙本就沙哑,被彻骨的寒意滑过,如同被砂纸细细打磨。痛。
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江浸月放下水杯,静静倚在床头,就这样听着自己灼热的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困意再次涌上眼皮。
再醒来,是听见屋外的敲门声。
有些熟悉的频率和轻重。
“咚——咚——咚——”
三下,停了。
江浸月也没力气去多穿件外套,就这样一条单薄的睡裙,趿着拖鞋,打开门。
冬日晨光熹微。周写蹊站在门前的楼道里,长身鹤立。
江浸月眼皮沉重,凌乱长发散在肩后。线条纤长的胳膊和小腿,柔若无骨,在空气中显露无余。
她被冻得不行,转身回到卧室,蜷在床头,扯出两张纸巾吸了吸鼻子,扔进垃圾桶里。
周写蹊迈进家里,合上玄关门。跟在江浸月身后,直到她的卧室门口。
她没关门,自顾自走进去,也没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没说让他进,也没说让他不进。
周写蹊停在门口,看江浸月掀开被子上床,先是倚在床头,身体再慢慢往下滑,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不见踪影。
江浸月闭眼,呼吸不通畅,喉咙痛又哑。脑子像是个铁容器,里头熬着稠粥,沸腾翻滚,关不了火,下一秒就要铺满溢出。
本该愈合的感冒,在她对自己这具躯体的毫不在意下,加重病情。
独自在被窝蒙蔽的黑暗里,熬过最难受的两分钟,江浸月没听见身边的动响,被子往下拉了点,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看见周写蹊还站在门口。
卧室里拉窗帘关灯,没有光源。客厅里的阳光,为周写蹊在地板上打下剪影。
他穿柔软宽松的居家毛衣,灰色,粗线,没有繁复花纹。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毛茸茸的,气场很温顺。
可少年的本质,是一幅冷清的水墨画,如鹤如竹都罢,笔挺背脊,颀长身形。
石像雕塑都没他那么恪守规矩。
不知是无奈还是烦恼,江浸月叹了口气,迫不得已,念念不舍地离开被窝的温暖热度,伸出右手,朝门口的周写蹊,勾勾手指。
得到卧室主人的应允,周写蹊脚步终于迈开,踩着棉拖鞋,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床边,屈膝蹲在她的面前。
江浸月再一次逃离天寒地冻的冷空气,整个人严严实实捂进被窝,侧躺在枕头上,脸稍稍往上方仰一点,就正对上周写蹊的视线。
她终于有机会,在这样安静昏暗的氛围下,望进他的眼睛。
冰原会在冬末消融,溪流潺潺流淌,风抚落飘零的桃瓣,被溪流温柔俘获。
好看的一双眼睛。即使原先是冰天雪地,一旦被人的主观感性给予错觉,也能成为深情。
周写蹊静静蹲在她的床边,任她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自己的眼睛。
她眼下一层鸦青,面色透明泛红,唇却是苍白的。攻击性被收敛,不经意间流露病态的易碎感。
“我昨天做了噩梦。”江浸月开口,低缓声线也添上病气,夹杂着偶尔的轻咳,向他讲述昨晚的荒诞梦境。
“梦里我好像是要回家,又好像是要去别的地方。沿着那条巷子,一直一直在往前走。那条巷子的尽头明明是个池塘,不知道为什么,一堵墙把池塘前面的路给堵死了,我只能往回走。下了一场好冷好冷的雨,我撑着伞,雨还是会落到我身上,变成了火焰,突然好烫……”
絮絮叨叨,漫无目的。
周写蹊耐心地听,安慰:“不怕。梦跟现实是相反的,噩梦不会发生的。”
哄小孩的说辞,从小到大,听的耳朵都要起茧。从周写蹊的嘴里说出,却起着格外有用的安抚力量。
大概,是他的情感流露坦白又真挚。眸里神色温和,甚至,被江浸月看出了一丝怜悯的意味。
怜悯这个词,在教会的准则条规里,本该用于上帝耶和华。
神怜众生,神爱世人。
江浸月躲开周写蹊的目光,他保持着半蹲,头往下更低了些,轻轻问:“你是不是发烧了?”
江浸月脸埋进被子里,咳嗽声音沉闷,胸腔似乎都在跟着颤动。等喉咙的不适平复,才回答:“可能。”
她抬起头,神色早已恢复点到为止的冷淡,嗓音沙哑:“几点了?”
“九点。”
“早饭做好了吗?”
“嗯。”周写蹊说,“做了百合红枣粥。”
他紧接着补充:“加了糖。”
她唇角渐渐扬起弧度,又在转瞬之间,刻意加以收敛,伸手指向衣帽架上挂着的衣服,高傲的语气:“帮我拿过来。”
周写蹊起身,帮她拿来衣裙,放在床边,微微俯身说:“你身体不舒服的话,我去帮你把早餐端过来。”
江浸月仰头看向周写蹊。
少年的眼睫眨下,睁开。浓长,轻盈。覆过清澈的棕褐色眼仁。
或许俘获的不止灼灼桃瓣。或许自以为是的错觉才是真正的错觉。
周写蹊离开卧室,江浸月换好衣服,从卫生间洗漱出来,看见周写蹊将早饭悉数搬上了她家的餐桌。
碗里甜粥温热,是恰好可以入口的温度。红枣被去了皮和核,百合花瓣和小米一起熬到软糯,交织糖甜和枣香。
餐盘里配好分量的玉米和蓝莓都是甜的,合江浸月口味的。只是那块色泽金黄的鸡蛋饼,看起来令人垂涎,她没那么强的自制力,只能狠心将其推远。
江浸月收回手,说话时鼻音还是很重:“等我感冒好了,你再做那个鸡蛋饼给我吃吧。”
“好。”周写蹊答应下来,“等会儿吃完饭量体温吧。”
江浸月举起瓷勺咽下甜粥,随口嗯了声,含糊道:“我这边好像没有体温计。”
吃过饭,周写蹊没先收碗筷,回自己家,在医药箱里找出体温计。
江浸月坐在出租屋简陋的客厅沙发,接过周写蹊递来的体温计。
他转过身去收拾餐桌,江浸月盘腿蜷在沙发角,拉下厚毛衣宽大的领口,体温计放到左手臂下。
百无聊赖地等,她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天花板没有任何装饰的苍白。
时间缓慢流淌,她忽地侧过眸,望着周写蹊收拾碗筷的直挺背影,鬼使神差地,用能活动的右手,拿过沙发边那把木吉他,架在腿上。
左手指腹摁下和旋,右手手指勾起琴弦。
餐桌边的周写蹊,背对着她,收碗的动作有条不紊。
江浸月陷在沙发里,微低下头,放空目光和自己。像穿越过了怀里这把有形的吉他,停在其他什么别的东西上面。
她敛下眼睫,随着指尖的伴奏旋律,轻声哼唱:
“你是我朝夕相伴触手可及的虚拟,陪着我像纸笔像自己像雨滴,看着我坠啊坠啊坠,落到云里……”
歌词来源:陈粒《虚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甜白野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