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温热,谢煜刚想开口却浑身一跳,意识回笼得措不及防。梦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幻觉仍萦绕周身。直到另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谢煜才扯开眼罩。飞机即将到达目的地,乘务人员在一旁提醒他起身,道了声谢收拾东西,下飞机时助理紧跟在他身后,握着手机问他新的邀约如何安排。又梦见西部旅行遇见地震的事,谢煜心情不爽,随口撂了句全部都推了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助理在身后紧跟着,喊着公子公子慢一点。谢煜无奈,回头,“不要喊我公子,喊我名字就行。”
安排助理是谢家两位女士的主意。新年在家十几天,谢煜除了偷闲还被二人抓过去聊事业安排,从签哪个公司到找哪位经纪人再到后续的事业定位发展,俨然是要把谢煜当成恒裕开拓新领域的主打产品。他一心念着沈居安不回消息,就连讨论日后发展也神游天外,列举的公司尽数拒绝,摆出来的资深经纪人也不要,后续的事业发展更加可有可无,十足少爷架子。谢若飞难得有些怒气,敲着桌子说明明是你自己的事,怎么你倒像个局外人?到底是学艺术的少爷,我们这些俗人话题反倒拉低了你的格调。
母亲生气,谢煜也不得不放缓语气赔罪。谢邦媛在一旁缓和着场面,最后提了个折中办法,先给谢煜派个助理帮忙,后续的事情再慢慢安排,反正不急这一时。于是年后上班时,这助理便跟在他身后兢兢业业开始干活。说是干活,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谢煜不喜欢被人打扰私人空间和时间,时至今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依着谢煜的意思拒绝递过来的各项邀约。
相较于施静淳七个人的团队,谢煜的二人行简直轻便得过分,以至于入住酒店时胡穆清看见谢煜身后孤零零的助理一人吃了一惊,忙问:“就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谢煜转头看看,只笑,“不习惯太多人,我跟他相互照应一下就差不多了。”
到时是夜间,次日早晨制片人和胡穆清带着剧组众人开剧组协调会,不过是派发证件、颁布通告、强调注意事项和影片宣传口径。午餐刚过,助理便陪着谢煜待在房间里烫西服。电影节每一次亮相都需要新衣服,因而在得知剧组将会参加朗德海时谢家常用裁缝便拎着工具箱上门量体。七套西服从礼服到休闲款,加班加点做了三个多月,在出发前一周才全部送到谢家,而后由谢煜试衣做最后修改。定好服装又选配饰,惯有来往的知名珠宝商闻声而来,捧着当季未亮相的新品上门供挑选。谢煜意兴阑珊,推了那些夸张的胸针项链手镯和波洛领带,挑的尽是袖扣领针和领带针几样小物,就连手表也往中规中矩的常规款选,低调得让谢邦媛狠狠吃了一惊。“怎么,你才二十出头就要清心寡欲了?”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电影节一共十天,行程内容不过是红毯、photo call、新闻发布会、影片放映、酒会和采访。谢煜跟在胡穆清和施静淳身后,左右不过是微笑合照,接受采访以及偶尔充当翻译。施静淳初中毕业就入行打拼,多年一心扑在事业上,外语水平只是勉强够用,采访时好几处听说卡壳都多得谢煜在一旁提醒。几日下来竟难得生了些战友情,对待谢煜甚至比在剧组时还和颜悦色了些,得知谢煜没带造型师,闭幕式的颁奖晚会甚至还把造型师借给了谢煜。
谢煜倒是无所谓造型是否光彩夺目,只是这几日自己梳头的确是开始厌烦,一时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坐在椅子上任造型师梳头去了。
他不上妆,头发也早已剪短,男士发型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便直奔颁奖晚会。既有参加电影节的目标,奖项剧组方面肯定能报尽报,可惜全世界的电影竞争不仅看能力也看运气。导演和女主角的竞争没有入围,反倒是服装设计和美术指导以及给谢煜报的新人男演员入了围。于是便有了谢煜此时坐在会场内佯似认真实则发呆的情况。
奖项繁多,又是热场又是表演又是宣布又发表感言,劈里啪啦的各国外语倒来倒去,听得谢煜左耳进右耳出。坐在台下发呆,心思飘飘忽忽地又想起地震的事。从前总觉得死亡远得像下辈子的事情,他们总还有大把大把可以肆意挥霍的时间。就像春天买玉兰夏天共游水秋天吃柿子冬天赏初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把相互依偎的日子过尽,走到彼此两看相厌的那日。那日如果到来,就在音乐软件上的一起听歌处点上首流泪眼望流泪眼,也许放一次,也许放九十九次,总之在第一百遍之前,他们一定会和好,然后再一起走下去。可死亡毕竟那么近,就像那时候地动山摇,他差一点没牵住沈居安的手。
楚箐箐陈宜良林春和,又或者姐姐,所有人都在安慰他只是太忙了。成年人世界总会被塞进很多毫不重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填满了时间和空间,分身乏术的人当然没有空回那样一条短短的消息,理性成熟得仿佛谢煜的要求是小孩家不合时宜的任性。可小王子没有在下午四点按时到达草地并不会意味着他因为赶在下雨前收麦子而耽误时间,只会意味着他放弃了与狐狸的驯养,毕竟如若道别,他会亲自前来。
心思还没收回来,耳朵先一步听到熟悉的声调,谢煜定了定神,还没分辨出那个歪歪斜斜的发音是“xie yu”,便看到大荧幕上自己的特写。
镜头对准他,谢煜眨了眨眼睛,分辨出荧幕名字之上的一连串外语意思是“最佳新人男演员”时才彻底回神。一下立刻起身,和身旁的胡穆清还有施静淳相互拥抱后才踏着台阶上台。
握着奖杯站在话筒身后时,谢煜张了张口,竟并不知道要说出什么样的获奖感言。初出茅庐便是世界级新人奖,怎么看都是成功事业与幸福人生的标准开端,谢煜应该哭又或者是笑,总之应该是高兴。可他此时内心空荡荡的,毫无感觉。从得知参报了朗德海到知道入围再到今天晚上踏进会场,谢煜都没有要拿奖的野心与**。想的最多的不过是按部就班地把这辛苦的日子走完,赶紧回国去越州找到沈居安问个明白,然后再把那盒子里的东西送到沈居安手上与他紧密相拥。那才是谢煜的成功事业,此后才是他的幸福人生。
“感谢朗德海评委组对我的肯定。”谢煜最后还是开了口。“这是我的第二部戏,能获此殊荣实属抬爱。一部电影的成功离不开剧组所有人的共同付出与相互帮助,在此我要感谢《牡丹亭》剧组内所有工作人员对我的帮助和我的家人们给予我的关心和爱护,以及我的母校,国立艺术大学对我的教育与帮助,感谢所有人。在来此之前我曾有些幼稚的担心,觉得这改编自东方古典戏剧的电影能否为另一个来自不同文化的对其完全陌生的国度的观众所接受,但在影片放映那一日我看见有观众在观影途中落下泪来,我便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虑的。正如黑格尔所说,真正不朽的艺术作品当然是为一切时代和民族所共赏的,我想,艺术的珍贵性也许正在于它所道出的是普世意义上人类最珍贵的情感,不因时代、国别与民族隔阂。”
话语说完,台下响起掌声,谢煜抬起头直视前方的摄像头,沉默几秒,“最后,我要感谢我的一位密友,感谢他在生活与拍摄过程中所给予我的关怀与照顾。这是个美丽又遗憾的世界,但幸好有你在。”
七个小时的时差,消息传到国内时正是次日凌晨。朗德海何等级别,加之谢煜前段时间疯涨的热度浏览量,即使是凌晨四点,“谢煜 朗德海新人奖”的词条依旧立刻攀升至热搜头条,连带着之前曾经有过热度的词条也再一次被刷上来。朗德海现场直播中谢煜的发言被单独截下,颜值博主逐帧截屏精修,影评媒体立刻闻声而动,不过天光乍亮,关于谢煜的演技分析便如雨后春笋一般齐齐浮现。
两年一届的朗德海,其新人奖很长一段时间被观众认为是未来最佳主角的风向标。谢煜出道甚至不满一年,便直接将其夺下,一时间“谢煜”二字足以称得上是风头无两。国内媒体和粉丝观众在狂欢,这边谢煜正在 F 国的酒店大床上休息。得奖后应该去庆祝一下,但谢煜依旧提不起什么兴致,告了一句不舒服便躲回房间里。来祝贺的人太多,他又懒得看,回复了家中人和林春和等人的祝贺后才悠悠然去看助理滴滴滴的消息提示,左右不过是新的杂志采访等邀请。回了一句“都拒了”就径直关掉消息提示音。点开置顶聊天,又发一句“好想你”,便把手机丢在一旁发呆。
一整日忙累不知何时睡着了,却又因心里还是放不下没办法深度睡眠,全程半睡半醒。至半夜身体毫无预兆地突然惊醒,谢煜打开手机,凌晨一点的时分。前后竟只阖眼两个小时,他颇为无奈,聊天页面中沈居安依旧没回复。退出页面,消息提示框里一闪而过的“越州”“沈桀”字样,谢煜愣了一下,点进社媒头条,热搜榜首是他获得朗德海新人奖的消息,下一条便是“最高检察院以滥用职权罪依法逮捕原越州省省长沈桀……”
谢煜的心脏停跳一拍。
回国最早的飞机凌晨六点才开机,谢煜在候机厅转了又转。手机屏幕上清一色的红色未接电话,无论打多少次都是电话已关机。他正想拨出下一个电话,谢邦媛的来电便挤占屏幕,电话刚刚接通,劈头盖脸的骂声便穿了过来——
“谢煜!你说好的休息呢?休息得人去哪了?”助理起床没找到人,号码又被他拉黑,打电话到谢邦媛那去了。
“没去哪,我打算回国。”
“你助理说你们剧组定的可是后天回国。”
“我不能等,我要回去找沈居安。”
“又是沈居安!”谢邦媛更加不留情面,“谢煜,你发了大半年的疯还没发够吗!说了多少次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失踪呢?就算真的是失踪也该是他爸妈报警,你跟他沾了哪条亲带了哪门故,怎就你最积极?看不见人就要死要活的?他不想联系你,你怎么反还倒贴上去了?”
后面的骂句没能骂完,谢煜直接挂断了电话。
路程太远没有直飞,即使是最快的中转机程也要十几个小时。心太急,谢煜难得吃了晕机药也没有困意,满心满脑都是沈居安。落地越州正好是早上,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往外赶,却不想还是太急没料到昨晚得奖后的人气,一过门长枪短炮的摄像头就蜂拥而至,前后左右均是水泄不通。阵仗太大容易出踩踏事故,机场的安保人员赶紧上前疏散人员,你拥我挤之间谢煜看准时机大步逃跑,一路跑到准备好的车辆面前。
司机看见他的脸立刻下车递钥匙,谢煜道了句谢,上车便踩下油门飞奔而去。他极速离开,那些人也没放过他。谢煜抬头,后视镜里两辆车依旧穷追不舍。一路跟在后头,好几次还想通过追尾逼停。本就心急,如此更是直接生怒,情绪失控的片刻没能把住方向盘,整辆车歪了方向直直往车旁的绿化带上撞。眼看不对立刻猛踩刹车,风驰电擎的瞬间浑身的肾上腺素顿时飙升,直到车辆停在绿化带前半米处,谢煜才浑身松懈下来趴在方向盘长舒一口气。
车辆停下,那两辆车在后面约十米的地方也停下,车门打开,一群人立刻扛着摄像从中冲出将车团团围住。几个人挤站在风挡玻璃前按着快门,另外两批人不停地拍着车门要他开门。
大约五分多钟,谢煜抬头看向前方对着他拍的摄像头,又环视一周两旁正在拍门的人,面无表情地按下车窗。那群人看见车窗降下,摄像头瞬间鱼涌而来。
“谢先生可不可以谈一下为何在路上超速行驶?”
“谢先生获得朗德海新人奖有何看法?”
“听闻谢先生抛下剧组独自回国请问是否属实?”
“谢先生……”
……
谢煜的手倚在方向盘上打了个响指,周身戾气丝毫不收,“我刚刚算了一下,你们一共也就十个人,撞死了每人赔个 200万也就 2000万,算不上什么大钱。”话音刚落,四周记者脸色纷纷惨白,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脚步向后刚刚站稳,谢煜的侧脸在视网膜上划出残影,车辆早已飞了出去。
这边谢煜肆意张狂地说走就走说威胁就威胁,那边谢若飞受累收拾残局恨不得把这亲儿子当众手撕了去。通知完助理统一谢煜是因为听见母亲生病才急忙提前回家的口径后,又派律师去跟那一群录了谢煜威胁视频的狗仔谈判。接着把狗仔赌机场和追尾的消息联系媒体先行放出占据舆论高地,后将谢煜着急回家看母的消息提前跟媒体通气以备不时之需。忙完这一大堆谢若飞才有空对着徐康乐骂:“真是我上辈子欠他的。”
当然,作为当事人的谢煜没有办法反驳。倒不是谢煜良心发现自知惹了麻烦,而是他根本没回家。
失了礼数失了教养地闯了大祸,谢煜的态度却根本不在意,有家不回手机关机。气得谢若飞骂道:“别找了!二十几岁的人了,他非要犯病你还要拦着吗?”
在外呆了近两个月,风和日丽的某一日,谢煜才突然回到家中。谢若飞得知消息提前下班赶回家,回到家里谢煜的外婆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凑上前去问怎么了,老人一张嘴眼泪又涌了出来:“太憔悴了啊……”
推开房间门,徐康乐正坐在床边。谢煜躺在床上看见她喊了一声妈,然后便不说话了。谢若飞坐在一旁上下打量,头发没剪胡子拉碴,黑眼圈浓得难以忽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看见这种模样,怪不得谢煜的外婆一看见就要哭。
“我还以为等着给你收尸呢。”她没好气。
“对不起。”谢煜在道歉这块一向很利落。
“对不起什么。”
“惹了麻烦。”
说及此谢若飞就控制不住地冷笑,“你也知道是麻烦!”
“你不在家这段时间外公外婆妈妈姐姐都很担心。”徐康乐道:“你现在是成年人了,要学会对自己负责。就算生气,怎么能说那种话?我从小怎么教你的?”
谢若飞哼了一声,“教了教养没教他别把心栓别人身上。心走了魂就没了,指望什么教养。”说及此又更加生气,“你得了奖,正是关注度最高的时候,多少人盯着你的一言一行。你倒好,没脑子吗?沈居安他爸的新闻热搜上挂了一整天,不止,还在全国新闻播报,国内上下谁不知道他爸犯事了?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是他爸。别人躲都来不及,就你,还贴上去。如果这件事被人查到,你的身份一曝光,你觉得别人会说什么?说我们谢家和落马官员私下相交!还会觉得有勾结嫌疑!我们清清白白做生意,恒裕百年基业从未行差踏错,就你这一步要是惹来什么风雨,我拿什么跟你外公外婆交代?”
她说着,又问,“你不会找到他了吧?”
谢煜看着天花板,声音很低,“没有……他不想见我。”
“没有倒好,我还怕他来找你。”
没有预想之中的反驳,谢煜的眼睛看向她,目光虽落在她身上,眼神却是空洞的。他张了张嘴唇,欲语泪先流,“但是妈妈,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 6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