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江朗叫停第十次时，夏晴又一次觉得自己来参演是一个错误的事情。
现场一片静默，从摄影到场记，几十号人齐齐将目光放到夏晴身上。江朗没有发怒，说话语调跟刚刚喊停时没有任何区别，开口而出的下一句话却毫不客气：“夏晴，你到底怎么毕业的？”
这句话极重，如果语出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之口，严重程度不亚于给夏晴定下“你不够格做演员”的标签。但那是夏晴，十七岁就国内最佳女配角奖的夏晴。即使江朗是导演，也不过是个寥寥无名的小导演，夏晴来拍戏说句不好听的跟扶贫差不多，怎还能如此狂妄？
夏晴站在原地不动，嘴抿成直线，语气很冷，“我觉得我的表演没有问题。”
江朗坐在摄像机后摇头，“你太自以为是。”
不过两句话，现场立刻剑拔弩张起来。隐隐的不快自夏晴身上开始蔓延，江朗作为另一核心对象却至始至终非常平静，丝毫不在乎周围的眼光与夏晴的情绪。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渐大，江朗拍了拍手，“无关人等收声，我没说工作结束。”
他本身声线温柔，更没下狠语气，在场的人还是自动闭嘴。不同的导演有不同的控场风格，有心平气和如老大哥，也有严肃狠厉如暴君，江朗哪一边都不是。不急不躁不气，也不和蔼可亲，可全场都会下意识听他掌控，那是一种对自身能力绝对自信下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对片场绝对掌控力。
“夏晴，我不知道你以前的导演是怎么跟你合作的，我也没必要知道。你出道三年提名拿奖的事人人跟我提，坦白讲一句不客气的话，我早就听烦了。不过，如果说之前只是让我听烦了，那现在我觉得他们在夸大其词。你的表现并不让我觉得你有那个实力。”江朗顿了顿，给出了更加不客气的下一句话，“还是说你只会演配角不会演主角？”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夏晴跟他拍了一个月，发现江朗是难得情绪稳定到几乎毫无波澜的人。嬉笑怒骂一样有，但那些就像花瓣落在水面，只能激起薄薄的涟漪，无法搅动深水的平静。她不言，只是站在原地。
“夏晴，你知道吗，契诃夫有句话叫虚伪吃灵魂。”
她盯着江朗的眼睛，等着他说下去。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表演技巧去扮演角色，如何哭如何笑如何控制眼部肌肉与声音。但是我相信没有老师会跟你保证，仅凭技巧就可以完成对角色的塑造。用技巧套模板来表演角色可以帮助你省下很多力气，只是想赚快钱糊弄外行观众的话也够用了。可我不觉得那样的表演是最好的表演。”江朗低头，柔软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落，“所有创作艺术的人所要学会的第一节课不是技巧，而是真诚。”
“所以你连你想要什么都不说，只会让人瞎猜，以此来考验演员的真诚？”夏晴深吸一口气。
“表演不是只给出我想要的东西，而是给出所有你可以给的东西。”江朗抬手看手表，“你的情绪不对，再拍下去不会有任何效果。今天提前下戏，我给你一个晚上的调整时间，如果明天还是这个样子，我会考虑换主演。”
一声令下，众人皆散。助理小跑过来给夏晴递水和衣服。夏晴接过东西，看见谢煜从车上下来，走到江朗身边。
当初奔着谢煜来演，本以为不过是像完成学校作业那样，发挥个七八十分便也差不多了。却不曾想江朗吹毛求疵到几乎过分的程度，从第一场戏到现在，每一场戏都抓着她扣各种细节，即使是最快的也要两三遍才过，一定要她拿出九十多分的状态来。卸妆洗漱完毕，经纪人的电话立刻就响了过来。夏晴在心底做了几个预期后按下接听键，对面开门见山的第一句就是：“你今天在片场被NG了几次，还被骂了。”
她沉默，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我的表演没有问题，是他一直在吹毛求疵！”
“所以我当初就说你不要去这种小剧组！”经纪人换上一副死劝不听的语气，“他们那些死磕文艺片的小导演本来就脾气古怪，一个二个都自视甚高，刁钻得很！他要是真有两把刷子，至于到现在都没闯出一点名堂？”说着说着又道，“你今天也是冲动，跟他顶什么嘴？传出去总归是对你影响更大。”
“那怎么了？难道现在通稿满天飞说我不敬业？”夏晴冷笑一声。
“当然没有，你以为公司每年交的钱都是白给的？”经纪人啧啧了几声，又说：“这样，你等一下，八点多左右，拿着剧本去找他说是请教角色。然后去酒店楼下的咖啡厅，选个人流量大的地方。到时候我找个人远远给你俩拍张照，看何时能放出去树立形象。”
夏晴却一口回绝，“我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你以为你是什么知名影后？夏晴，你拿了蒙斯特再来跟我提条件吧！”经纪人也不松口。
她随手把手机扔到一旁，又翻翻过来想找章泽晗诉苦，电话还没播出去，门口铃声就响起，凑过去问了一句谁，助理的声音响起。问她怎么了，助理握着手机把方才经纪人的话又转达了一遍。夏晴无语望天，知道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只能撂了句我换衣服就去。
换完衣服出来，助理想跟着过去，被夏晴一口回绝，“你跟着太显眼了更显得我耍大牌。自己待着吧。”
江朗的房间不在同一楼层，夏晴登了电梯走到对应房门，敲响门铃又等了一会，开门人才姗姗来迟。江朗换了身衣服，头发洗过，半干不湿地黏在颈脖之间，看见她明显愣了愣，开口又是往日讲角色时的温和，“夏晴？”
“我想找你聊聊角色。”夏晴挥了挥剧本。
江朗了然点点头，转身看了看室内，最后还是说，“外面冷，你先进来坐吧，我吹个头发就走。”
夏晴摇摇头，“我在门口等你就行。”
对方也不强求，说了一句我尽快，就转身进了洗漱间。
倚在门口翻剧本，吹风机的声音若隐若现，江朗吹头发的速度很快，再次走出来时头发已经简单梳好挽在脑后。他在门口衣帽架取了外套套在身上，“走吧。”
话音刚落里间便传出一道男声，“记得带房卡。”
夏晴愣在原地。江朗应了一声，又从架子上挂的另一件外套口袋里摸出房卡塞进口袋里，随手掩上门。
跟在江朗身后走到咖啡厅，夏晴的眼睛看着剧本上密密麻麻的铅字，脑子里的思绪却南辕北辙，不停地回放着刚才传出来的男声。
毫无疑问，那是谢煜的声音。
虽然是为了谢煜接的戏，但在进组之前夏晴根本不觉得有经常与谢煜见面的机会，只觉得能有那么一两次见面机会便也足够了。可进组之后现实根本不是如此，跟其他偶尔只来看一两眼的制片人不一样，谢煜只要一有时间就往剧组里跑，次数频繁得几乎让人以为他在其中饰演了某一个戏份颇重的角色。能经常看见谢煜，论逻辑来说，心心念念的圈内偶像出现在面前，夏晴应该是高兴的。事实上在刚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夏晴的确很高兴，她甚至还跟章泽晗发消息尖叫了好几天。
不过开心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前几日拍戏，谢煜照常来剧组，就着过节的名头包了剧组所有人的晚饭和水果，剧场里的人纷纷夸谢煜豪气，唯有江朗没什么大反应，仍旧喊着灯光师布灯。谢煜在江朗日常休息的椅子旁加了把椅子等着江朗吃饭。拍戏拍完已经是晚上，大夜班人人疲累忙着下工，夏晴回到房间洗漱后准备睡觉，走到窗边拉好窗帘时远远看到窗外的酒店户外吸烟区路灯下谢煜和江朗正站在一起聊天。
很远的距离，人物具体的面貌被模糊，夏晴还是一眼认出了谢煜的衣服。
路灯昏黄，他们二人在灯下聊天。聊着聊着江朗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谢煜一低头，江朗就随手抖了抖盒子举到他面前。举烟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低头叼烟的人的动作更是熟稔。火机正要被按下，谢煜便先一步叼着烟凑近江朗。低下的头与颈脖勾勒出漫不经心的弧度，二人唇上的香烟轻轻触碰，火光随之转移。凑近又分开，吐息之间烟雾缭绕，模糊了他们的面容。
而现在那包烟就压在江朗的手机下方。
服务员端着托盘上前，热拿铁放在她面前，热牛奶放到江朗那端。瓷杯碰到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江朗道谢，转头看向她。
“没想到你会点牛奶。”这是夏晴正式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睡眠不太好，晚上不喝咖啡。”江朗只是笑。
约着出来聊角色，这么公事公办的理由，还背负着维持敬业人设的任务，夏晴却没急，慢悠悠地搅着杯子里的拿铁，半天不说话。她不说话，江朗也不急，在座椅上也陪着她沉默，一杯热牛奶喝了四分之一才开口，“其实你找我聊角色有点没有必要。”
“因为你明天就要换一个演员是吧？”
“怎么会呢？你可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江朗摇摇头。
这话听着让人很容易想入非非，尤其是在异性之间。但江朗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一丝谄媚亦或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夏晴抬头，男人的表情和语气一样，“那只是激将法罢了。
“更何况我已经和你聊过角色了，你对角色的理解方向并没有错。”
她笑出声，一时更加觉得荒唐，“所以你今天片场那段话是因为你心情不好吗？怎么，生理期到了？”
“哦，那不是，我是真的想这么说。”江朗摇头，“你的确很依赖技巧。
“夏晴，你的理解没有错，技巧也很纯熟，但你并没有进入到角色之中，你只是在冷眼旁观罢了。你没有在角色身上倾注情绪，只是像做阅读理解一样，把她当成客体分析，分析完就在旁边冷眼旁观。因为没有倾注情绪，所以在表演的时候只能依靠技巧去表现，很不真诚。”
“江导演，没有演员能把自己百分之百的情绪献给角色。”夏晴冷下语气。
“所以你不是一流演员。”
一句话就让夏晴生起怒火，她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听信经纪人所说的什么维持敬业人设约江朗来喝这杯咖啡，简直是浪费休息时间。心里有气，不想看江朗的脸，目光移开时无意扫到了那包被压在手机下的烟，立刻又想起路灯下二人叼烟的身影。思及此情绪更加翻滚，说话也更口无遮拦了一些，“我当然不比江导演的极致追求，我只是个俗人，想着干一份工作领一份工资罢了。江导若真觉得我不堪大用，就请再去花些力气重新寻，国内这么多人，再千挑万选下一个出来也不见得是件难事。”
劈里啪啦地一通话就砸了过去，江朗眼睛微微瞪大，下一句砸得夏晴措不及防，“当然难，有你这能力的人可不多。”
江朗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她打量，说是打量有点冒昧，其实江朗的眼神更像是观察。他看了半响，“其实你前面演得还是不错的。就是这几天状态突然不是很好，情绪好像被移去了其他地方，给不了角色的同时还把自己的情绪给倒灌进去了。相较于讨论角色，我觉得你更需要调整自己的状态。”
夏晴愣了愣，没想到江朗给出这样的回复。不自觉地沉默下来，心想我当然状态不好，没粉丝能在发现了偶像身上的猫腻之后状态还好的。这几日她日日睡不好，眼睛一闭就会想到那天晚上谢煜叼着烟低头去江朗唇间借火的画面。天杀的，这一幕要是放在电影上，世界上多少男人女人会为了它把春梦对象改为谢煜。可它偏偏不是电影，谢煜也并不是在饰演某个角色，借火对象更加不是演员，全场只有她这个不小心看到的人是真真正正的观众。梦里忧愁就算了，睁开眼更加忧愁，从前不知道时所有的亲密互动都可以当作是朋友之间的亲昵，如今知道之后完全说服不了自己那是朋友的距离，毕竟她和章泽晗可不这样。
想是这么想，夏晴也不可能开口问，问出口了不仅给自己形象抹黑，还可能得到她不能接受的肯定答复，光是想想就让夏晴觉得天崩地裂。
因而她只是沉默。
“你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分享一下，当成讲故事也可以。”江朗好脾气地笑笑，“说到底我也比你大几岁，说不定有点有用的经历可以给你借鉴呢？”
夏晴看向江朗，桌上的顶灯光线柔和，均匀地洒在江朗脸上。黑眼圈、眼袋、泪沟，所有瑕疵一览无遗，可在江朗脸上却被奇异地糅杂在一起，引得人只顾着细看那每一丝瑕疵的痕迹。盯着看久了，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江朗就想起表演老师说：“有一种人天生就适合生活在镜头里。”
彼时江朗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和黑色长风衣，领上露出小节颈脖，半长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随意得有一种故意感。现场的人忙忙碌碌，他旁无若人地在垃圾桶旁的吸烟区抽烟，烟雾散去，露出的眉眼无需雕琢便是一幅上好水墨画。
“故事感。”老师强调了一次又一次，“你在镜头里，要让人看一眼就想探究你的过往。角色的过去和未来都浓缩在镜头对准你的一瞬间，每一个片段都要承载着角色的人生厚度。这是一个演员的基本功。”
可江朗分明不是演员。
直到站在桌前试镜，夏晴才知道他是导演。
所以她说，“你想听我的故事，怎么不先分享一下自己的故事？”
“我的故事？”江朗微微仰头，沉默回忆了一会后又笑着摇头：“可能会让你失望，我的前半生都过得很平庸，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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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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